叶桉猛然坐起来，眼看着黎诺走到身边，面无表情地落下眼神。他的腰板挺得直而正，身姿轩昂，给人十足的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叶桉心头一颤，手指不自觉蜷起来。

安静对视几秒，黎诺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躬身在叶桉对面盘腿坐下。

视线齐平，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那股压迫感好歹散去了。

“我堂弟七岁，每次接回家，无所不用其极地逃避吃饭，一定要人守着哄着。”黎诺上身往叶桉方向倾探，四目的距离拉得很近。冷静过头的眸色突然碎成细小的笑意，流露出一股实在拿你没办法的无奈，“叶桉，你也是小朋友吗？”

虹色光雾里，那双浅绿色瞳孔仿佛两只忽闪的萤火虫。叶桉缄口不言，直愣愣地注视他的眼睛。

黎诺没指望叶桉说些什么，拿起他放在旁边的水果，往上抛了抛，“手边的水果都不吃啊，你感觉不到饿？”

还真没感觉……叶桉看向那个绿色水果，顿了顿说：“没吃过。”

黎诺面上闪过一丝惊讶，屈指敲了两下台面，居中心的位置裂开一个四方口。他从里面取出一把手术刀，展开一个折叠纸杯放在两人中间。

“玉伽榴，第六星系赛维星上赤羽部落的树种，当地人叫它厄尔伽斯琉，意思是神赐之物。赤羽部落，见名知意，生活着一群长有红色羽毛的鸟人，信仰鸟神厄尔伽。不过他们不喜欢人类这个形容，认为有轻视的意思。”

“部落里的植物非常丰富，棵棵粗壮高耸，树底常年雾气弥漫，各种虫蛇密布，所以赤羽人都住树上，玉伽榴生长高度刚好在他们住房下方，香气可以趋避虫蛇，因此他们认为这是神的恩赐。”

“有趣的是，赤羽部落正对的另一半星球则完全相反，几乎寸草不生，地表大面积覆盖嶙峋的红色硬质岩，探测结果显示磁场压倒性偏移。”

黎诺语速平缓，像讲故事般娓娓道来，手上利落地破开果皮，刀尖精准从繁复的丝络里剔出一个个奶白色的果肉，垒在纸杯底。

“是不是闻着很香？其实果肉本身没什么气味，胜在味道不错，香气主要来源于核仁和花珠，树上的时候更香，到达刺鼻眩晕的程度，我们这已经是改良的品种，不然结一树果，整个星舰没法生活了。”

叶桉盯着黎诺剔果肉的动作，视线不由移到他的脸上，眉眼低垂，嘴里吐出的每个字仿佛汇成一条缓缓流淌的河，环绕着他们。

他讲述的是叶桉所不知道的见闻，没有丝毫说教的意味，搭配手上的活，更像即兴分享。人在接收未知新奇事物时，不自觉会带点仰视，只觉那一刻对方好似在发光。

“好了，”黎诺从四方格里取来一支叉子，与纸杯一起塞进叶桉手里，“尝尝符不符合口味？”

叶桉叉起一颗果肉送进嘴里，口感绵软，汁水挺足，有一点点牛奶的味道，但是味道更甜，容易上头的清甜。

他又吃了两个，迎上黎诺等待的目光，“挺好吃的。”停顿会，“谢谢。”

黎诺笑了下，低头继续处理剩下的残余。他把鹅蛋大小的果核刨出来，丝络和果皮扔进四方格，又从里面取出一杯水，把果核扔进去清洗，很快果核变得仿若一块玉石。

黎诺擦拭干净果核，捧到叶桉面前，眼睛明亮：“它最值钱的是这块果核，别看表面全是粗糙沟壑，打磨后和真玉石一样，不仅香气持久，而且里面动态分布着一种反光物质，会显现出照射光的颜色。”

说着他翻出几张用它制作的工艺品照片，有的镂空雕刻嵌入人造发光宝石，有的制成薄片串成幕帘，有的用作鸟兽雕塑的眼睛，各种场景下，呈现出别具一格的美。

黎诺把它放到叶桉膝盖上，笑眯眯地说：“要不要手动磨磨看，打发时间？”

叶桉吃掉最后一个果肉，拿起果核查看，指腹抹过表面粗糙的浅坑，质地坚硬，手动打磨估计挺费时间。

不过费时间对他来说恰恰是个优点。只是他没做过这种粗细活，更没什么审美，最后也不知道能磨出什么样子，作为礼物……可能拿不出手。

叶桉收起果核，“我试试。”

“好。”黎诺把台面处理干净，合上四方格，起身的同时把叶桉拉起来，“真的不饿？吃点宵夜？”

叶桉摇摇头，吃了个水果，足够了。

“行吧。”黎诺边下阶梯边说，“以后饭点我来找你。”

叶桉目光从脚下台阶移到前面人的后背，幽幽道：“少将很忙吧？”

黎诺先一步到底，回过头从下往上看他，“那你会好好吃饭吗？”

叶桉挪开脸，嗫嚅：“没觉得饿。”

“是身体感受不到饥饿，还是潜意识不想吃？”黎诺的眼神洞若观火，“前者倒是可以让伽耶丽仔细检查一番。”

叶桉走到他身边，看也没看他，闷声说：“知道了。”

语气里显而易见的不情愿，逗得黎诺直乐。他把手臂搁到叶桉肩上，一齐迈开步子，头一歪，笑声滚进他的耳朵里：“做个按时吃饭的好孩子，小叶先生。”

***

“不错，各项体征数据有显著提升，虽然距离标准指标还有不小的进步空间，依旧可喜可贺。”

伽耶丽关掉数据面板，看向正慢吞吞下床的叶桉，脸色比起两个月前好得多，之前脸白得吓人，仿佛风一吹就倒。

她对上叶桉的视线，会心一笑：“继续努力。”

不。

叶桉暗自叹息，神情淡淡地点了点头，“谢谢。”

一个想死的人突然开始往好的方向前进，他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少将是个行动力十足且说到做到的人，这两个月再忙也会抽出时间来找他吃饭。

有时叶桉会在黎诺眉宇间看到一点疲惫，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就好比有个人看你陷入泥沼，好心过来拉你一把，手臂被沼泽边上的锯叶割伤依然没有松手，人之常情，不可能真正的无动于衷。

但要他承诺会好好吃饭积极调养，同样很困难，无法违背内心的意愿。

不过转念又想，难道被人推着拱着前进，就不算背叛自己吗？

较真起来，算的。

偏偏他曾经受过良好的教育，除却在两者之间反复横跳，无谓挣扎，似乎也没有更两全的出口。

离开医疗室，叶桉朝中控区最近的传送电梯走去，在那里等待黎诺结束工作，一起去餐厅。

比起忙碌的少将找人，他这个无所事事的闲杂人等主动一点更合适。

临近饭点，传送电梯周围过路的人络绎不绝，他们显然已经习惯电梯边上有个磨果核的男人等黎诺少将，没有投来多余的视线。

叶桉静静伫立，眼前的人来又去了几波，多身着蓝色舰队服。

他已经能通过服装辨认出每个舰员的大致身份，蓝色是士官，白色是医疗人员，银灰色是研究人员，橙红色是行政管理员，诸如清洁整理的基础劳动，都是机器人负责。

再次过去两个士官，叶桉掏出玉伽榴果核，开始用磨纸细细打磨。

养成习惯了，有事没事磨一磨，最深不到一厘米的沟壑，肉眼可见的浅了不少。

至于要雕刻成什么样式，他还没想好，从小就没有挖掘出一丁点艺术天赋。

干脆雕个“hello world”算了。

“叶桉！”

沉思间，熟悉的嗓音传来——简意拿着一个不知何物的东西，从另一边过来。

自从那次验证失败，简意仿佛把叶桉当成一个挑战攻克，时不时突然出现，言语下套，抛出问题，约打游戏，非逼着他露出马脚。

面对叶桉极尽敷衍的“看不懂”“听不懂”“运气”“蒙的”“不会”，反而越挫越勇。

像个熊孩子，越不让他做什么，越斗志昂扬地跟你作对。

愣是把本该平静无聊的调养生活，搞出一点鸡飞狗跳的架势。

想到这，叶桉默默转身面朝墙壁，开启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