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沉,华灯初上。
骑都尉府灯火通明,温暖如白昼。
府中奴仆们神色匆匆,足尖轻点,极轻且快地穿梭于房中。此时若有梁上君子伏于梁上,定以为新任骑都尉窥伺皇宫至宝,连夜秘密集训。
事实却是新任骑都尉并未在房中挑灯夜战,运筹帷幄,而是毫不顾忌形象地坐在地上,倚在榻旁,侧身靠在墙边,单手支头,双目轻阖,眉头紧蹙,睡得极不安稳。
榻上静卧的女子清丽温婉,面容苍白如雪,呼吸声浅的几不可闻。
婢女们轻手蹑脚地收拾完屋子,余下一盏昏黄的油灯,随后悄然退下,小心翼翼地带上房门。
奴仆们对于这样突如其来的忙碌适应的很好。几天前的早晨,在破晓前赶回府的骑都尉大人满身血污,怀里抱着同样满身血污的年轻女子,双目赤红,声音沙哑,犹如地府逃出的恶鬼修罗。
“速传太医令!”
自那天起,年轻的骑都尉便每日守在榻旁,悉心照料,除非必要,几乎寸步不离。连早朝都以病假推脱,宫医更是被安排居于偏院,稍有发热出汗便被传唤。
可怜老太医近花甲之年,连日来受了不少惊吓,加之劳累过度,虽不至一病不起,倒也真真服了不少药。
两日前,光禄勋遣人命大人参加朝议,回来以后,大人的脸色愈发暗沉,原就睡得不多,这两日更是把卧室当成书房,几乎彻夜不眠。
好容易睡了片刻,奴仆们再不敢打扰,都极为默契地远离卧室,以免风吹草动惊扰了大人。
子时过完,骑都尉府的灯也灭了大半,除了守夜的几人,其余人也都安然入睡。世事如此不巧,在整个长安几乎都陷入沉睡的时候,偏偏有一个人在此刻醒了。
榻上之人昏迷了数日,睁开眼时只觉得全身乏力,脑袋昏昏沉沉,一时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微微侧首却被榻旁沉睡的男子吓了一跳,面容憔悴不堪,衣衫略显凌乱,甚至有几处像是被压住很久才有的皱褶,盯了半晌,才终于想起发生了何事。
可是,他怎的这样狼狈不堪,憔悴不已?
念头刚起,手指便不由自主朝他伸去,被遗忘的伤口偏偏在此刻不安分起来,疼痛自腰间骤然蔓延开来,猝不及防间,她虽紧咬牙关却还是溢出一声低呼。
原本倚在榻旁安静沉睡的人却似受了惊吓般倏然睁眼,眸中未退的惊惶与杀意直直撞入她的眼中。
见她醒转,男子却似化石般僵住了,盯住她有一盏茶之久,眸中的冰冷寒意渐渐融为一江春水,轻声问道:“你醒了?”
语气中竟带了三分颤抖,三分惊惶,和一丝不可置信的喜悦之情。
影月微微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只觉喉间干涩疼痛,连基本的发声都困难。
“你想要什么?可是渴了?”
见影月点头,王莽匆忙起身拿水,顾不得满身尘埃,拿起水壶倒了大半杯,又觉烫口,小心地吹了半天才送至榻旁,单手扶起影月,将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胸口,这才将水递至唇畔,轻声叮嘱:“小心烫口。”
影月喝了一杯仍觉不够,王莽复又倒了一杯,仍小心吹了半天方才递至怀中人唇边,如此重复了四五杯,方觉喉间纾缓不少。
“王大人,公明大人他……”
王莽放水杯的手微滞,收回的手悄然紧握,面上平静如水。
“公明早已离开,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是为何?”
“听闻那玉佩变成墨黑,可能已经失去效用。”
影月目光殷切地仰望着头顶的男子,急切地问道:“那,公明大人可平安无事?”
王莽藏在袖子里的那只手握得骨节泛白,温柔似水的眼里泛着一丝痛楚。
“他在未来,好得很。倒是你,若是稍晚一步就……”
终是说不出那个字,一向见惯了生死的人,却在那一瞬间,绝望至心死。她恐怕永远也不会明白,那一瞬间他所感受到的,是怎样令人窒息的疼痛。
“王大人救命之恩,影月自不敢忘。”
“你我之间非要如此生分吗?”王莽眼中布满血丝,掌心几乎被掐出血,“纵然我与公明南北殊途,也不过是因为各自立场不同从而意见相左。如今公明已经远走,连你也要抛下我,徒留我一人吗?”
屋内骤然沉寂下来,气氛陡然间变得尴尬异常。影月按住他的衣袖,想说些什么。
“王大人,天色已晚……”
王莽像是才注意到时辰,放开怀中的女子使其侧卧,又细心替她掖好被角,面色语气已平静如初。
“你且歇着,有事就唤……罢了,我让未忧进房侍候。”
打开房门,天空泛着灰白,虽不知是何时辰,却也能猜出他大抵是没时间休息了。
他对守夜的人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几个小厮进房搬走了成堆的书简,然后进来了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眉清目秀,乌黑的眼眸甚是灵动。
行至榻旁几步远,少女屈身行礼,缓缓道:“奴婢未忧,见过小姐。”
案上的檀香袅袅升起,厚重的香气并未给室内或室内之人带来半分宁静祥和之感,反而使室内笼罩在压抑沉重的气氛中,屏风之内,来人神情凝重,恭敬而笔直地立于室内。
“听闻你杀了子修?”
高高的楼阁上,垂下一层半透明的幕帘,掩去帘后之人的身形,只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即使如此,那身影仍覆上一层恶鬼面具,完全阻隔了别有用心之人的窥探。
“是。”楼下之人答道。
“你为何这么做?”楼上声音与先前大不同,该是另一个人。
“他三番四次不服从命令,一再破坏大计,不忠不义,留之何用?”
“破坏大计?不知他破坏了你王大人的何种大计?难不成是美人计?”身后传来讥讽,一身官服的淳于长踱步进门。
王莽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倒是阁楼上帘后之人起了兴趣,道:“淳卫尉何出此言?”
淳于长抬手行礼,斜眼睨向王莽,道:“诸公可还记得公明身边的女侍卫?不知是何等的天人之姿,竟让一向不近女色的王大人为她称病不朝,且违悖礼法,强留本应出宫颐养天年的老太医在府中,此间种种,足以证明王大人色令智昏,而那女子,当真红颜祸水!”
“你住口!”王莽沉声喝道,“简直一派胡言!我为王家竭心尽力,以残病之躯奔走劳碌,何来推脱?且我听闻,淳于卫尉府中如花美眷数百,门客数千久居于卫尉府,如此说来,淳于卫尉岂非大逆不道?”
“你……”淳于长气得脸色发青,指着王莽的手不住颤抖。
楼上其中一人开口道:“罢了,公明已死,那女侍卫也不过是个弃子,只要不妨碍计划,我王家也不会为难她。眼下最要紧的是废后许氏,一日不除,终究是隐患。”
“诸公放心,我定有方法除去废后。”淳于长信誓旦旦道。
“好,此事便交由你。记住,一定要谨慎行事,切不可大意。”
“是。”淳于长颔首行礼,极为挑衅地看着王莽。
王莽连余光都不曾扫过他,径直挑帘离开。
自淳于长提起,他心心念念的便都是她,家族之事、千秋大计均无暇思考,只是想着她的伤势,想回府看看她。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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