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意识在空调单调的嗡鸣和心底的忐忑中沉沉浮浮,竟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和窸窸窣窣的起床动静打破了宿舍的宁静。我猛地惊醒,心脏漏跳了一拍,瞬间从浅眠中抽离,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午休结束了。
我依旧面朝着墙壁,僵硬地维持着蜷缩的姿势,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有人打着哈欠下床,拖鞋拍打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有人拉开了窗帘,下午略显慵懒的光线一下子涌了进来,驱散了室内的慵懒;有人拧开了水龙头,水流声哗哗作响。
就在我犹豫着是继续装睡还是该起来的时候,脚步声停在了我的床边。
“嘿,同学?醒醒吗?” 一个清亮的男声响起,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但语气很友善。
我身体一僵,不得不缓缓转过身来。视线还有些模糊,适应着光线。床边站着两个男生,身形似乎都比我高不少。
离我近的那个,眉眼生得极好,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即使在刚睡醒的午后,也透着一股蓬勃的朝气。他正微微抬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询问,唇角似乎还噙着一丝很淡的笑意。
“老师通知午休后去教室集合,你现在要起床了吗?” 另一个男生开口了,声音温和一些,五官同样很端正,但大概不如旁边那个耀眼。他指了指我床铺对面的方向,大概意思是大家都准备走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只发出一个模糊的“嗯”字,算是回应。我撑着坐起身,动作带着点初醒的笨拙和拘谨。
这时,那个眉眼极好看的男生(后来我知道他叫钟酩)又开口了,他指了指桌子上空调遥控器,语气自然随意,带着点商量的口吻:“对了,你应该是最后一个走的,方便的话,等下你出门的时候,能不能帮忙把空调关一下?遥控就在桌子上。”
我的目光顺着他的示意,落在那小小的白色遥控器上。关空调……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请求。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和言语,只是又低低地“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心里却莫名地因为被交付了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任务”,而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涟漪——这算是一种……信任?还是仅仅因为我是最后一个?
“谢啦!” 钟酩咧嘴一笑,那笑容坦荡又明亮,像瞬间穿透云层的阳光,晃得我有些不敢直视。旁边的男生也对我友好地点点头。两人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结伴离开了宿舍。
门被带上,宿舍里空落得只剩下我一个人,以及空调仍在吐出的冷气。我坐在床沿,怔怔地看着那扇关上的门,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钟酩那句清亮的“谢啦”和另一位男生(后来知道他是我的下铺,叫李烬黎)温和的声音。刚才那短暂接触的画面在脑海里回放:钟酩那青春洋溢的脸,李烬黎略有点毛毛糙糙的气质……他们看起来那么自然,那么轻松,和初中时那些带着审视或冷漠的目光截然不同。尤其是钟酩,他笑起来的样子,让人产生很大的好感。
我慢慢爬下床,走到墙边,拿起那个小小的空调遥控器。塑料外壳冰凉。我对着空调按下关闭键。“滴”的一声轻响,送风声戛然而止,宿舍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隐传来的蝉鸣。那股持续不断的凉意停止了输送,空气似乎开始缓慢地回温。
然而,这短暂的、带着一丝暖意的插曲,并没有像魔法一样改变什么。
高中生活正式拉开帷幕。
陌生的环境,密集的人群,一切都让习惯了沉默和独处的我无所适从。
我像一只误入喧闹丛林的蜗牛,本能地缩回自己的壳里。在宿舍里,我依旧是最安静的那个。起床、洗漱、整理床铺、去教室、回来、看书、睡觉……我尽力将自己活动的轨迹压缩到最小,存在感降到最低。
而我的其他舍友们,则展现了惊人的适应力和社交能力。仅仅几天时间,305宿舍的气氛就完全变了样。晚上熄灯后的夜聊是最热闹的时候。徐凛淮(身形和我差不多,看起来有些大大咧咧但很热心的男生)会分享他在小卖部发现的好吃的零食,引来一阵哄抢和笑闹;
钟酩和李烬黎似乎很快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他们还是临时组成的同桌,经常凑在一起低声讨论着生活兴趣和爱好,偶尔爆发出爽朗的笑声;另外几个室友,也迅速融入其中。他们分享着初中时的趣事,讨论着新认识的老师和朋友,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小小的宿舍里充满了年轻男孩特有的、蓬勃的生机。
我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游离在这片热闹之外。我蜷缩在自己的上铺角落,捧着书,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他们的每一句交谈、每一次笑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羡慕,又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在看一场生动的电影,明明近在咫尺,却触碰不到,也参与不进去。他们的熟络和快乐,映衬得我的沉默愈发突兀。
开学一个星期后,我在□□上搜索了徐凛淮的名字(班级群里很容易找到),然后发送了好友申请。心脏在发送的那一刻跳得飞快,手指都有些发抖。
申请很快通过了。
我盯着手机屏幕,斟酌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敲下一行字:
> [周酌]:你好,徐凛淮,我是周酌……嗯,就是觉得宿舍里大家都很熟了,但我有点怕生,不太会说话。
消息发出去后,自然有一股紧张劲在攥着我的心脏。
过了几分钟,徐凛淮的头像跳动起来:
> [徐凛淮]:别担心,大家人都挺好的,熟了就好啦![龇牙笑]
> [徐凛淮]:你别怕生嘛,下次我们聊天的时候你也凑过来听呗,或者一起聊聊天啊,有啥想聊的随时找我啊![加油]
看着屏幕上那个龇牙笑的表情和鼓励的话语,我却不知回什么。那几个字眼的温度久久地在烧着我的双眼。
我抱着手机,反复看着那两条消息,也许,我真的能试着迈出一步?
然而,当第二天晚上回到宿舍,再次面对那片真实的、充满活力的热闹时,昨夜在手机屏幕前积攒的所有勇气,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看着钟酩和李烬黎勾肩搭背地说笑,看着徐和他们为了一包薯片“大打出手”,听着他们讨论着我看不懂的动漫新番……
算了吧,我和他们都还不熟……
我张了张嘴,想要发出声音,但无疑,我做了许久心理建设和铺垫。
最终,我还是默默地爬上自己的床铺,像往常一样,拿起书,将自己隔绝在无形的屏障之后。
现实中的一步,远比在虚拟世界里发送一条消息要艰难千百倍。
所以,事实上,一周过去了,宿舍里的热闹依旧,我的沉默也依旧。
我依然保持着“习惯性孤独”。
日子像流水一样滑过,无声无息。开学到今,六七个星期过去,初秋的凉意已经悄然渗透进校园的每个角落。但是在南方,气温偶尔回升得厉害,还会显得燥热。
我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在喧闹边缘独自生长的模式。305宿舍的欢声笑语、打闹嬉戏,早已成为固定的背景音,而我,是角落里那个沉默的音符,习惯了在乐谱之外。
每天清晨室友的闹铃响起,我会特意多睡几分钟,有时候想有人会叫醒我吧。但那实在尴尬,因为舍友大多都起的比我晚多了,要是更晚起,我要赶早读可就买不了早餐了。
他们的友谊已然根深蒂固,看着他们勾肩搭背去打球,听着他们熄灯后压低声音却依旧热烈的夜聊,分享着只有他们才懂的梗和秘密……那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也从不认为自己能够拥有的紧密联结。
像一个隔着玻璃窗看别人家灯火的孩子,知道那光亮温暖,却清楚那扇门从未对我敞开。
我安于自己的角落,在书本和习题构筑的世界里寻找秩序和安全感,几乎不再去想“融入”这个遥远而奢侈的词。
那个寻常又不太寻常的夜晚到来了。
熄灯后,宿舍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校园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勾勒出床和被褥模糊的轮廓。
但属于305的“夜话时间”才刚刚开始。低语、轻笑、偶尔压不住的一声争论,像细小的涟漪在黑暗中扩散。
我照例面朝墙壁侧躺着,试图在脑海中复盘白天的数学题,但那些声音还是丝丝缕缕地钻进耳朵。
突然,我感觉到身侧的床铺轻轻晃动了一下。不是我的下铺,而是……邻铺?紧接着,一个刻意压低、带着点试探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周酌?睡了吗?”
是李烬黎。我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他怎么会……爬到我邻铺的上铺来?(他是我的下铺)黑暗中,我僵硬地转过身,面朝他声音的方向。只能模糊看到一个坐着的轮廓。
“没有……没睡。” 我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有点干涩。
“那个……”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声音依旧温和,“我们晚上这样聊天,会不会吵到你休息啊?我看你好像都睡得挺早的。”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也太直接。我完全没预料到会有人在意我这个“背景板”的感受。一股莫名的冲动,或者说是一种长期压抑下的的诚实反应,让我在黑暗中几乎是脱口而出:
“是……有点。”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我能感觉到黑暗中李似乎也顿住了。紧接着,他清了清嗓子,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但依旧保持着礼貌,是对着整个宿舍说的:
“哎,哥几个,周酌说我们有点吵到他休息了。咱们声音再小点哈,或者早点睡吧。”
宿舍里瞬间安静了下来。那是一种带着点意外和些许尴尬的安静。我能感觉到好几道目光似乎都朝我这边扫了一下,尽管在黑暗中并不真切。
“哦哦,不好意思啊周酌。” 是徐凛淮的声音。
“我们会小声点的。” 邓琰也接了一句。
“嘘,小点声。” 曾潜的声音响起。
短暂的沉默后,宿舍里的交谈声明显压低了许多,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窃窃私语。
李并没有立刻离开。他依旧坐在邻铺的床沿,离我很近。黑暗似乎模糊了界限,也模糊了一些平日的拘谨。
“其实,” 李烬黎的声音又压低回来,是对着我说的,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坦诚,“我们聊的那些东西,没啥营养,就是随便聊聊。你要是觉得闷,也可以试着一起聊聊啊?真的,别总是一个人闷着,多没意思啊。你看徐凛淮他们,熟了以后话可多了。融入进来,其实会挺快乐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快乐?融入?这两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松,却像小锤子一样轻轻敲在我心上。
他们的快乐,那些炽热、喧嚣、紧密相连的快乐,是我贫瘠的想象无法描绘、更无法体会的。
我的世界只有书本翻页的沙沙声和深夜脑海里流淌的旋律。我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对“快乐”的理解。
但也许是黑暗给了人勇气,也许是李那温和而真诚的态度卸下了我一丝防备,也许是他那句“融入进来会快乐”戳中了什么。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在短暂的沉默后,低声回应了一句:
“……嗯。那你们平时……都聊些什么?”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我自己都感到一丝不可思议。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还带着点犹豫的颤音。
李似乎笑了,声音里带着点鼓励:“嗨,啥都聊啊!比如今天天气适合做什么?还有食堂新出的那些菜,曾潜非说好吃,徐凛淮差点跟他打起来……哦对了,还有钟酩,他今天打球又被xx班那个大高个盖帽了,郁闷了一晚上……” 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像在分享一些有趣的日常碎片。
黑暗仿佛成了一个安全的茧。没有了白天需要直视对方眼睛的压力,听着李絮絮叨叨地讲着那些宿舍里鸡毛蒜皮的小事,那些我曾以为遥不可及的“内部消息”,我的紧张感竟然奇异地消融了一些。虽然大部分时间我只是在听,偶尔才“嗯”一声表示在听,或者在他问“是吧?”的时候,笨拙地回一句“是啊”,但这已经是我进入高中以来,第一次和一个室友进行了面对面真正意义上的、持续几分钟的对话。
第二天晚上,熄灯后的夜聊时间,那种刻意压低的声音氛围依旧保持着。我依旧躺在自己的床上,面朝墙壁,但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着,捕捉着黑暗中的每一个音节。当话题转到某个新上映的电影时(李似乎很感兴趣),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他直接点名了:
“周酌,你看过预告片没?徐说特效挺烂的。”
我的心跳又漏了一拍。他……他在主动把我拉进话题?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对着声音的方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点:“没……没看过预告。讲的什么?”
“好像是科幻片,打外星虫子的……” 李简单介绍了一下。
“听着……还行?” 我尝试着表达一点模糊的看法。
“是吧!我也觉得!徐非说老套……” 李烬黎立刻接话,语气带着点找到同盟的雀跃。
接着,徐凛淮的声音也加入了进来,他反驳李烬黎,又试图说服我:“周酌你别听他的!那设定明明就……”
于是,在那个熄灯的夜晚,在305宿舍弥漫的淡淡汗味和少年气息中,我这个习惯了当隐形人的存在,竟然第一次同时和李、徐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绕着那部谁也没看过的科幻电影,笨拙地、磕磕绊绊地说了好几分钟的话。
话题本身很幼稚,对话也毫无深度可言。结束时,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微微发烫,手心也有一层薄汗。但一种带着暖意的感觉,像一颗不知名的种子,悄悄落在了心底那片荒芜了太久的土地上。
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天,虽然对话的对象仅限于李烬黎和徐凛淮,虽然话题依旧是那么肤浅……但这微不足道的进展,却像黑暗中裂开的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
孤独的冰层,似乎被撬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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