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十年,冬至后,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长安城内外俱是白茫茫一片,屋瓴楼阁皆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时间尚早,路上并未有多少行人马车,只偶尔听到几声鸡鸣和犬吠。
寅时之后,陆清鹊早早起了床,正是冬日时节,天光正暗,但由于窗外积雪缘故,茫茫白色映照进了屋子里面,倒也显得光线不那么昏暗了。
卯时便要上早朝,洗漱一番后,陆清鹊坐在镜子前梳妆。铜镜里是一张秀丽出尘的面容,肤如凝脂明眸皓齿,乍一看还让人以为是哪个富贵家的小姐,但她眸子里透出坚定而深邃的光,却与一般的小姐大有不同。
冬日寒冷,陆清鹊搓了搓手,伸手从衣架上拿起深红色官服外袍,套在了身上,对着镜子整理一番,这才满意推门出去。
院子里丫鬟小荷正提着水桶往她屋走去,两人迎着面,“小姐,您这么早就起了?我这刚刚烧开了水,正想着给您梳洗呢!”
水汽氤氲,从敞着盖子的桶里散发出来,陆清鹊看了一眼,“不用了,你提去自己用吧。我这里也没什么事,早早歇着去吧!”
“这怎么能行?老爷夫人要是知道了,非得责怪我不成。”年纪尚小的小荷皱了皱眉,为难道。
“小姐,要不我进去给您收拾收拾屋子吧,我总不能闲着吧。”
小荷伸手一指她的房门,满眼期待道。
陆清鹊只停顿了一秒,看到她期盼的神情,还是答应了。
从前住在乡下,她一直习惯自己收拾打扫屋子,来京城住在叔父府上已三四个月个月,至今仍不适应被人服侍的生活。
陆清鹊脚步轻快地离开院子,远远地听到身后开门声,而后是小荷的声音,她冲她喊了一句,“小姐,您又自己收拾好了!”
陆清鹊忍住嘴角的笑意,加快脚步走出府门。不大的门口上方有一块已然显旧的牌匾,上书“陆府”两字,除此之外,别无他饰。
门口停驻着一辆马车,马夫一只手裹住衣襟,一只手拉住缰绳,眼睛向这边瞟来,见到陆清鹊出了门,忙喊道,“小姐,快快上车,今儿天太冷,别冻着。”
他一面转身,掀开门帘,一面伸出胳膊去搀扶陆清鹊。
马车虽然朴素简单,但也能抵风御寒,陆清鹊上了车,顿时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了。一旁的地上摆着两个暖炉,想来应该是王妈放进来的,她随手拾起一个,揣进怀里,暖意立时从手散发开来。
“老爷!”外面的马车夫喊了一声,陆清鹊知是叔父出门了,忙掀开窗帘向外探出头,笑着喊了声,“叔父,快上马车。”
又看到叔母也跟着出了门,停下脚步为叔父整理了官袍衣领,她将目光投向她,“叔母,天气寒冷,您快进屋罢。”
陆叔母冲她一笑,声音稍稍提高,“清鹊,今日同你叔父好生上朝,待你们回来,给你们炖热汤暖暖身子。”
“谢谢叔母,您多劳累了。”
离开陆府,马车晃晃悠悠进了城,城门洞开,两边官兵站立笔直,目视前方,恪尽职守,任凭寒风肆虐。
陆清鹊收回看向外面的目光,暼向一旁的叔父。从坐上马车,他便闭目养神一言不发,若不是了解他在思虑什么事情,她铁定认为他这是庄周梦蝶去了。
“叔父,您这又是在思虑什么?”陆清鹊抬起手,俏皮地碰了一下陆叔父胳膊。
她自小随父母在乡下长大,印象里除小时候和叔父相处时间多一些,长大后他做了官久住京城,便很少再相聚了。
即便少见,亲缘关系犹在,叔父虽严肃,她也总有种小辈面对长辈的随意。
陆世林睁眼,看了眼陆清鹊,见她眸子里盛着不解,轻轻叹口气,“今年南方天暖,气候怪异,雨水严重,洪灾多地频发,百姓房屋多被洪水冲垮,难民纷纷北上逃灾,也有不少百姓进了京城。陛下下令开仓赈灾,国库虽有盈余,可长此以往,难免亏空。加之难民四散居住,对城内治安亦有难度。如今我们各部尚书都为此谋划,可始终难一统想法。”
陆清鹊想了想,五天前的早朝,似乎是提到过此事,当时她距离很远,加之诸位大人言论纷纷,她也未听清此事,更没为这事思虑过。
看来今日又要重提此事了。
*
顶着严寒上早朝属实不易,陆清鹊穿着单薄,又站在殿门口,冷风袭来,她恨不能裹床被子上朝。
叔父还好,身为户部尚书,离皇帝很近,又不受寒风侵袭,已然绝妙。
站了一会儿,周围几位大人议论纷纷。
左边一人说道,“听闻今日三皇子将归来,他战败匈奴有功,陛下今晚为他接分洗尘,届时邀请诸位大人一同前来祝贺。”
右边一人接道,“三皇子战功赫赫,此次归来,储君之位不知会不会……”
“谨言,这可是在殿堂上!”有人出声提醒了一下。
两人瞬时噤言。
陆清鹊心里却瑟缩了一下,倘若可以,她一辈子都不想见那位三皇子。
他们乡下知遇一番,他临回京时承诺迎娶她,待她考进了京才知晓他与兵部尚书独女已订了亲事。
于情于理,她都不能掺和其中,更遑论和三皇子谈亲事,心如死灰也便是如此吧。
深夜里她常常掩面而泣,泪水沾湿衣襟。白日面对旁人仍旧一副寻常模样,唯恐他人同情于她。
甚至是她的叔父,也不曾知晓她这段经历。
陆清鹊一面伸长耳朵听周围人的悄声谈论,一面留心关注堂前叔父与诸位大人的唇枪舌战。
古话有一心不可二用,而今她双耳各听各事,也算物尽其用罢。
快到结束时,殿外公公大呼一声,“陛下,三皇子求见!”
众人侧目,议论纷纷。
陆清鹊心下又冷了几分,转念一想,他们一别两年,此间未再相见,而今她官袍加身,周遭又有这么多大人,想必他也是认不出的。
这般一想,便安下心来。
一身玄色衣袍的三皇子拾级而上,步履缓慢而稳重。高高束起的乌发垂到腰间,更显现出他楚腰挺直,身量魁梧。
陆清鹊只瞧了一眼,便微低下头,眼睛看向地面上的残雪,脚尖轻轻划着,心里慌成一片。
暗自想着他快些经过,莫要注意她这里。
脚步声自远而近,距离她不过几步之远,待她要松口气时,他的脚尖忽然调转方向,竟是向她这里走过来。
余光中见那黑色登云履径直而来,陆清鹊一时间想躲却是来不及了,眼睁睁见他脚步停伫在她眼前,她还妄自想着或许是要同其他大人打招呼。
“许久不见,陆大人,近来可好?”
清朗男声自头顶上方响起,低沉且令她胆寒。
周遭的声音静了下来,她只能听到风声自远处而来,吹散地上的雪花,发出一阵阵沙沙声响。
也能听到有人小声问道,“三皇子认识陆大人?”
她甚至听到自己牙齿上下打颤的声音。
唯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话。
他这是在同她问安吗?问她可好?哪可真是好,很好,相当好。
众目睽睽之下,陆清鹊窘迫之余,心中羞愤交加,无以言表。
这厮脸皮当真厚如城墙,丝毫不在意自己所做之事,既如此,那自己也不必拘谨了。
她定了定神,慢慢抬头。
他还是当年的风华正茂,整装一身,显得他芝兰玉树气势无双。
陆清鹊笑眼盈盈,“多谢三皇子挂怀,下官自是极好。自与三皇子分离,下官顺风顺水,平步青云,当真是借了三皇子的光。”
顾景渊也不恼,面色平静,似笑非笑,“那在下便祝贺陆大人了。”
陆清鹊几乎是咬紧牙关,从牙缝挤出两个字“多谢!”
顾景渊眸色沉沉,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不再言语,径直向殿堂走去。
刚有几步远时,陆清鹊在后面嘴里骂了一句,“无耻!”
顾景渊似是听到此话,脚步顿了一顿,仍是没回头,而后缓步远去了。
*
坐马车回府路上,陆世林看了她好几眼,欲言又止,陆清鹊失笑,“叔父,您若是有事,大可讲说出来。”
“阿鹊……你同三皇子,是如何认识的?”
“这个说来话长,叔父。四年前他被人追杀逃到清水村,是我收留了他。”
陆世林沉默一会,“就如此简单?”
“叔父,您不必多想,我们之间并无其他。”
“不,我并未想这个”,陆世林摇摇头,眼睛专注地看着她,眸子里清晰地倒映出她清丽的影子,“四年前三皇子落魄之时,坊间传闻他被人收留照顾,不成想原竟是你。”
陆世林捋了捋下巴短而疏的胡须,“阿鹊,此事可还有旁人知道?”
陆清鹊疑惑,“只有清水村小时的玩伴知道,除你之外,我没告诉其他人。这么丢人的事,我怎么还……”
“丢人?”
陆世林惊,他忽然想到了另外一层意思,“他做了些什么?”
“叔父,无事,只是我多想了。”
“阿鹊,你父母不在世了,你还有叔父叔母,如同父母一般。你可还有何事要瞒我?”
陆世林自然不是容易被欺骗的,更何谈陆清鹊话语纰漏百出,自然是瞒不过他。
陆清鹊低声道,“我明白的,叔父,我并非故意隐瞒。但三皇子曾承诺回京后便回去娶我,我考中进士本是为做官查清父母死亡真相,哪曾想,他早就同旁人订了亲。”
陆世林思虑一瞬,“你说的可是兵部尚书独女?”
“正是。”
陆世林疑惑,这三皇子谋略过人又文武双全,虽并未深交,可看着也不向是朝三暮四见异思迁之人。
自己侄女儿品性他自然了解,断不是信口开河之人。
这此间之事,不知是否有误会?
陆清鹊继续道,“我本想与他对峙,可我们本不是同路人,乡下知遇本就属命运意外,而今我拿出当年口头承诺,倘若他不认,岂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更何况,我也不想此事被多人知晓,毕竟被人抛弃也不是件光彩的事。”
“如此一想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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