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付长松在酒吧待到很晚才回去。十一点多的时候他给程抒发了消息，说不必等他，给他留个客厅的灯就行。程抒回复他：“注意安全。”

付长松喝得半醉，还记得程抒要他隐瞒二人关系的事，聚会散场时谢绝了好友开车相送的提议，独自打车回去了。下了车又慢慢悠悠地自己往前走了一段路，走到别墅门前，去按密码锁。

别墅门锁的密码是1030，他的生日。他不知道是他们之间哪一个做的决定，要把这个作为密码，思来想去也觉得不可能是他自己，多半是程抒。程抒几乎把和他有关的事填满了生活的每一处缝隙，

付长松推门走进去，客厅的灯开着，玄关处有一点略暗的光。付长松换了鞋，往前走几步，走出玄关，突然愣住了。

程抒正坐在沙发上看着他。

程抒看见他，收起手上的书，他的样子莫名有些憔悴，语气也显得淡淡的：“……你回来了。”

“不是说不用等我吗？这么晚了……”付长松冷不丁看见有个人，吓得酒醒了一半，怔了半天才开口问他。

程抒摇摇头：“我不怎么困……我给你煮了一点醒酒汤。喝点吗？”

付长松又愣了愣。他出门之前没有告诉程抒自己要去的是酒吧，不过程抒大概已经有所猜测，特意叮嘱了他一句别喝太多酒。他当时虽然答应，然而真坐到酒吧那样的场合，被一群久别的兄弟围着，也难不喝多，还是醉得不轻。眼下走进屋里，身上的酒气当然是藏也藏不住的，没想到程抒倒也像是早就猜到了，居然还特意给他准备了醒酒汤。

他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心虚了。他说：“好……的。”

他把一句习惯性的“麻烦了”强行给咽下去，语调生硬地拐了个弯。

程抒到厨房里去给他盛了一碗醒酒汤。汤还是温热的，捧在手里让付长松觉得心口都发烫。他喝汤时程抒坐回到沙发上，又在慢慢地翻书。付长松一边喝汤一边瞟他，总觉得灯光下他的神情显得冷淡。

付长松喝完汤，先把空碗搁在桌上，犹豫了一下，走到程抒身边坐下了。

程抒呼吸一滞，略抬了一点头，不自然地问：“怎么……了？”

付长松问：“你生气了？”

“什么？”程抒怔怔的，“我……我没……”

他一只手捏着书的页角，无意识地揉搓起来，把纸页捏出几道折痕。

他舔了舔唇，微微扬起一个笑来：“怎么……这么问？”

付长松还是觉得他像生气了。他觉得自己深更半夜回家来，违背承诺带回一身酒气，程抒这样静静坐在客厅等他，像极了要兴师问罪的样子。他对程抒的了解还是不深，不知道程抒从来是不会与他生气的。程抒只是困倦了，虽然他当然会声称自己不困；他困了，但不敢睡，一定要保持着清醒在这里等，在等到他以前无法阖眼。这样一来，程抒当然是拿不出多少鲜明的情绪对待他了，不自觉间表现出一种淡淡的姿态，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付长松是不知道这些的。他只觉得程抒的表现和平时大不相同。

付长松犹豫了片刻，目光下移，落在沙发坐垫上。坐垫上搭着程抒的一只手。大概是酒精作用加持的缘故，他的心脏突然砰砰跳得很快，付长松伸出手去，拉了拉程抒的一个指头。

程抒蓦然睁大了眼睛，困意全无了。

“你别生气啊。”付长松沉浸在醉意中，心跳如擂鼓，昏昏地说话，也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是没打算多喝来着……但一时忘记了。”

程抒被他抓着个手指，浑身都僵住了，另一只正在搓捻书页的手，这时都停在半空不动。好半晌，他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我没有生气……”

墙上的时钟嘀嗒作响。

付长松脑袋歪在沙发靠背上，看着他，说：“那你笑一下吧。”

这句话单独拎出来讲，仿佛就变成了一个很难做到的要求。至少程抒在那一刻是这样觉得的。他一时间忘记了笑是一种什么表情，也不知道怎样摆弄脸上的肌肉才可以做出。好半晌，他才牵起嘴角，露出了一个他觉得自己不敢在镜子面前重温的笑。这是他第一次觉得笑是一项挑战，而付长松在他面前近在咫尺的地方，一双眼睛清澈又空茫，他是一个裁判，一个一次又一次对程抒做判决的人。

付长松后来自己拿着碗去洗了，叫程抒早点睡。程抒坐在沙发上，胡乱点了点头，付长松没有看清他的表情。付长松走上楼，淋浴时清醒了一点，满脑子想着程抒的那个笑；套上睡衣走出浴室，房间里的空调冷风迎面一吹，又清醒了一点，脑子里还是想着程抒的那个笑。

好容易躺上床，他的酒倒差不多是醒了，睡意也全无了。付长松靠在床沿坐了半晌，忽然想起下午顺便在酒吧附近买了新电池。他翻身找出那台dv机来，把新电池安进去，捣鼓了半天，开了机。

付长松打开相册，屏幕恰停留在一个视频播放界面，他的手指一顿，点开了视频。

一阵嘈杂的声响。光线有些暗，教室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付长松记得那个教室，一到上午窗外的阳光毫无遮拦全照进来，能把人眼睛刺瞎，所以上午大家都把窗帘全拉上，下午才打开来。镜头一阵晃动，伴随着他自己无意义的几声语气词，声线比起如今多少有些青涩，也许只是设备音质的缘故。镜头掠过一张张很熟悉的、龇牙咧嘴傻笑着的面容，掠过一只只伸过来捣乱的手，一套套松垮的蓝白校服，随后，他听见自己带笑的声音：“嘿，程抒，看我！”

书桌前正埋头写字的一个背影，这时转过头来，黑色的碎发搭着眼睫，一双眼睛流露出迷茫的神采，程抒转过头，目光直直地落在屏幕面前的付长松身上，他的嘴巴微张，是一种将要询问什么的神色，又在看清镜头的时刻，微微产生变化，似乎要变成一个笑容……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了。程抒略长的头发，惊诧的表情，未展开的微笑，四周模糊的乱影，久久地定格在付长松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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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