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依把何沂雨的耳骨夹别在了书包内衬上。

银色的金属在黑暗中微微发亮，像一枚小秘密。她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留着它——何沂雨说“送你了”的时候，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

但郑依还是把它收了起来，似藏起某种不可言说的证据。

周五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女生们三三两两坐在树荫下聊天。郑依靠着树干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内衬的硬物。

远处篮球场上传来一阵喧闹声，她抬头，看见几个男生围在一起，中间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何沂雨穿着黑色背心和运动短裤，手里转着个篮球。她的手臂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手腕上还缠着几圈白色绷带。

一个高个子男生挑衅地说了什么，何沂雨嗤笑一声，突然抬手——篮球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砸进篮筐。

场边响起几声口哨。何沂雨弯腰捡球时，背心领口微微下滑，露出一截后颈的皮肤，上面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喂，郑依！”同桌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你认识那个转学生？”

郑依收回目光：“不算认识。”

“她上周把高三的李明浩打了，听说因为他在女厕所门口偷拍。”同桌神秘兮兮地说，“教导主任找她谈话，结果她直接摔门走了——超酷的！”

郑依没接话。远处的何沂雨似乎察觉到视线，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触，何沂雨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下课铃响，人群散开。郑依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等她走出校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公交站台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投下惨白的光。她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末班车还有二十分钟。

身后传来脚步声。

郑依回头，看见何沂雨双手插兜站在几步之外，额前的碎发还沾着汗水。

“等人？”何沂雨问。

“等车。”

她“嗯”了一声，走到站牌另一侧，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打火机的火苗窜起时，郑依看见她指关节上的淤青——新鲜的，像是刚打过架。

“你的手。”郑依指了指。

何沂雨低头看了一眼，无所谓地甩了甩：“没事。”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几个染着头发的男生呼啸而过，冲何沂雨吹了声口哨。何沂雨头也没抬，只是吐出一口烟，烟雾在路灯下缓缓散开。

“那个……”郑依犹豫了一下，“谢谢你上次送我。”

何沂雨侧头看她：“就这？”

“不然呢？”

“我以为你会问更多。”何沂雨把烟头按灭在垃圾桶上，“比如我为什么打架，或者……”她顿了顿，“为什么帮你。”

郑依抿了抿唇：“你想说吗？”

何沂雨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笑了：“不想。”

公交车缓缓进站，车门打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郑依刷卡上车，何沂雨跟在她身后，却没有掏卡的意思。

“你又没带？”郑依叹了口气，把卡递过去。

何沂雨没接，而是直接上了车，在司机疑惑的目光中指了指郑依：“她付。”

司机皱起眉：“同学，不能代刷。”

“她是我姐。”何沂雨面不改色。

郑依差点被口水呛到。司机狐疑地打量了两人几眼，最终还是挥手放行。何沂雨大摇大摆地走到后排坐下，郑依跟过去，压低声音：“你胡说什么？”

“不然呢？”何沂雨歪头，“说你是我女朋友？”

郑依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对方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轻笑一声，转头看向窗外。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的嗡鸣和偶尔的报站声。

郑依偷偷瞥了一眼何沂雨的侧脸——她的睫毛很长，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干净利落。如果不是那身痞气，她其实长得很好看。

“看够了吗？”何沂雨突然开口。

郑依慌忙移开视线：“谁看你了？”

何沂雨没拆穿她，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丢到郑依腿上——是一颗柠檬糖。

“奖励你的。”她说。

郑依拿起糖，皱起眉：“什么叫奖励？你当逗狗呢？”

何沂雨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那你别吃。”

郑依瞪了她一眼，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酸涩的柠檬味在舌尖炸开，她忍不住眯起眼。何沂雨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

“郑依。”她突然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

“嗯？”

“你为什么要帮我？”

郑依怔住了。这个问题本该由她来问——何沂雨才是那个一直在帮她的人。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可能因为……你看起来需要朋友。”

何沂雨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但很快又恢复成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朋友？”她嗤笑一声，“我不需要。”

公交车缓缓停下，何沂雨站起身：“我到了。”

郑依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等等。”

何沂雨低头看她，目光晦暗不明。郑依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她松开手，轻声问：“明天还一起等车吗？”

何沂雨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弯腰凑近。郑依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汗水的气息，混合着某种说不清的、潮湿的味道。

“看我心情。”她说完，转身下了车。

车门关上，何沂雨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郑依摸了摸书包内衬的耳骨夹，舌尖的柠檬糖已经化了一半，酸涩中带着一丝微妙的甜。

……

周一的早晨，郑依在课桌里发现一盒创可贴。

透明的塑料盒，边缘贴着张便利贴，上面潦草地写着「别用廉价货」。字迹锋利，像是被用力刻上去的。

郑依捏着盒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找到署名，但她知道是谁放的——何沂雨昨天拽她手腕时，指腹蹭到了她掌心的擦伤。

那只是体育课爬绳时磨破的一点皮，连血都没渗出来。

她把创可贴塞进笔袋，抬头看向窗外。高二（6）班的教室在三楼，正好能俯瞰整个操场。晨跑的学生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何沂雨落在最后，黑色运动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像只不合群的乌鸦。

班主任敲了敲黑板：“下周月考，年级前三十名可以参加市里的化学竞赛……”

郑依的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化学竞赛意味着保送机会，也意味着更多的晚自习和周末补习。她瞥了一眼操场——何沂雨已经不见了。

午休时，郑依在图书馆后面的小路上撞见了何沂雨。

她正蹲在墙根下喂猫，手里捏着一根火腿肠。三只花斑猫围着她打转，其中一只大胆地跳上她的膝盖，何沂雨也没赶它，只是用指尖挠了挠它的下巴。

郑依站在原地没动。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何沂雨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今天扎了个小揪揪，碎发垂在颈后，显得没那么锋利了。

“看够了没？”何沂雨头也不抬。

郑依走过去，在她旁边蹲下：“你怎么发现我的？”

“影子。”何沂雨指了指地面，“还有，你身上有股栀子味。”

郑依下意识闻了闻自己的袖口：“我不用香水。”

“洗衣粉。”何沂雨掰了块火腿肠递给她，“喂吗？”

郑依接过，小心翼翼地伸向那只最瘦的小橘猫。猫警惕地后退两步，何沂雨“啧”了一声，直接抓过郑依的手腕，把食物放在她掌心。

“别怂，它又不咬人。”

何沂雨的手指很烫，掌心有层薄茧，蹭得郑依皮肤发痒。小猫凑过来，湿漉漉的鼻子碰了碰她的指尖，然后飞快地叼走了食物。

“它怕你。”何沂雨说。

郑依收回手：“为什么？”

“你太紧张了。”何沂雨拍了拍膝盖上的猫毛站起来，“像随时要逃跑似的。”

郑依仰头看她：“那你呢？你不跑吗？”

何沂雨眯起眼，逆光中她的轮廓模糊成一团暗影：“我往哪跑？”

远处传来上课铃，郑依匆忙起身，何沂雨却突然拽住她的书包带：“放学别走正门。”

“为什么？”

“李明浩找人了。”何沂雨松开手，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高三那群人，在门口堵你。”

郑依的心跳漏了一拍：“……因为我看见他偷拍？”

何沂雨没回答，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火腿肠包装袋，团成一团塞进口袋：“走小路，或者等我。”

“等你？”

“五点半，器材室后面。”何沂雨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补充，“别告诉别人。”

最后一节课，郑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的目光不断瞟向窗外。操场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体育生在训练。夕阳把云层染成橘红色，像泼翻的颜料。

下课铃一响，郑依就冲出了教室。器材室在校园最西侧，平时很少有人去。她沿着围墙快步走着，心跳声大得几乎盖过耳边的风声。

拐过最后一个弯，她猛地刹住脚步——何沂雨正靠在锈迹斑斑的铁丝网上抽烟，身旁站着小胖和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

“太慢了。”何沂雨掐灭烟头，“翻过去。”

她指了指铁丝网上的一个缺口。郑依这才注意到，那里的铁丝被人为地拧开了，刚好能容一个人钻过。

小胖局促地搓了搓手：“郑依姐姐，我们帮你看着老师……”

“少废话。”何沂雨打断他，单手撑住铁丝网一跃而过，落地时像只猫一样轻盈。她转身朝郑依伸出手：“过来。”

郑依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住那只手。何沂雨的力气很大，几乎是将她拎了过去。她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贴在何沂雨干燥的皮肤上，触感鲜明得令人心慌。

“书包给我。”何沂雨说。

郑依刚卸下书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笑骂声。何沂雨眼神一凛，猛地拽着郑依蹲下。

“嘘。”

她的呼吸喷在郑依耳畔，热得发烫。郑依屏住呼吸，透过铁丝网的缝隙看见几个高三男生晃了过去，为首的正是李明浩。他们手里拿着棍子，不时敲打着路边的垃圾桶。

“妈的，那女的跑哪去了？”

“肯定有人报信……”

声音渐渐远去。何沂雨松开手，郑依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掌心。

“走吧。”何沂雨把书包甩到肩上，“送你回家。”

她们沿着小巷默默走着。小胖和眼镜男在半路就分开了，只剩下郑依和何沂雨一前一后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