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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提太子的心里活动,且看在众人眼中,这位容色殊丽的小郎君,言笑晏晏,对着梁西王长史笑得十分的亲切友好,小嘴叭叭叭的就是一通密集输出。
“除了汉白玉,这处水榭云台专为夏季赏泉,冬季观冰所用,考虑到两季的气候不同,所有精妙的设计均是出自工部曹大家之手……对吧?曹大人,下官谬言了,若有误之处,还请斧正。”
耿直的工部曹大人完全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原本他并未就梁西王长史的那句话多想,但被翰林院顾编撰这么一演绎,曹大人立刻明白了王长史刚才那句话的言外之意!
这个胖矬矬的梁西王长史屁都不懂,竟然还敢暗示陛下,工部的施工设计有纰漏,会导致陛下脚滑跌倒!
那不就成了他工部的失责吗?!
那可不行!
万万不行!
曹大人立刻站出来,开始介绍起来这处建筑的功效,此工程经他之手,自然讲得比顾小探花要仔细,怼上梁西王长史的时候,也更直白且不客气:
“……一砖一瓦皆有防滑之功效,王长史大可放心。”
“若担心脚滑跌倒,不妨叫侍卫随后同行。”
梁西王长史:……
(内心)啊、不,提脚滑这事,只是想拐着弯给太子那边挖个坑,怎么跟工部扯上关系了?
这、工部曹大人,从情报上来说,并非太子党啊。
曹大人、他蹦出来急什么急啊!
梁西王长史被怼得无言以对,又谨记今日身怀要务,不再想多生枝节,便闷不吭声的抗下了这通莫名其妙的骂。
最后还是心思玲珑的顾贵妃不忍自家人为难,她娇声开口,拉扯了一通家长里短,把话题转了过去。
经过这一遭,永昌帝却对曹大人讲的一些工程构想上了心,去往云台的路上,又询问了几句行宫扩建的可行性。
工部坐冷板凳很久了,这次却意外得了陛下青眼,对于顾小探花无意之间的引荐之举,曹大人暗自感激,此后一直记得还人情。
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而顾小探花在曹大人上钩挺身而出的时候,就事了拂衣去、好事不留名的缩回后面的队伍之中了。
再说回当前事,这一行人簇拥着帝妃及太子,来到云台之上。
云台悬在半空,参考了西域圆拱剧院式样,两侧由碧瓦飞檐覆盖,连成一处月牙半弧状的观礼台。帝妃一行人来到此处,便对云台上所有的布置一览无遗。
云台正中央,置有圆形祈天台。
祈天台并不高,离地仅三尺有余,此时,正中央矗立着一块蒙着明黄锦缎的巨大铁笼。铁笼之下,祭台四周,占据四仪八相方位的另有八个体积略小的铁笼,皆饰以红筹祷文。
待看清那祷文花样,顾玉昭不由得把眼光投向了皇帝身侧的那个野道出身的云鹤子。
只见那云鹤子下场执法器绕笼一周,转身冲皇帝一稽首,言:“祭文已上表黄天厚土,最后的赐福祝祷,还恭请陛下持尘焚俗,接福天赐。”
永昌帝颔首,道:“善。打开吧。”
祭台下方的梁西王长史兴奋唱喏,转身一个用力便掀开了明黄的帷幕布!
帷幕揭开,立于其中的,赫然是一头体型高大、浑身雪白的雄鹿!
众纷纷低语,惊呼!
“是鹿!”
“是白鹿!”
“是天降祥瑞!”
只见那笼中白鹿头生双角、身姿雄壮,此刻却被铁链皮绳牢牢禁锢在笼中,正烦躁的挣扎。
永昌帝的眼神一亮,颤声连连的说了三个‘好’字。
正在众臣议论纷纷之时,王长史却跪地请罪,言及梁西王的孝廉之心,又道自己一路上如何小心呵护这祥瑞上京,安排照顾得那是一个妥帖周到。
兴致勃勃的永昌帝当场赏金千两,京宅一院。
这时,云鹤子双手奉着玉柄浮尘,高举过头顶,永昌帝接了过来,意欲走下高台,亲手完成接福仪式的最后一步。
却不料,王长史突兀的叩首在地,先是代梁西王谢恩,随后极力劝阻永昌帝暂时不能接触这鹿。
永昌帝弗悦,道:“这祥瑞,朕有何碰触不得?”
王长史:“盖因抵京这几日,被万梅宫的侍卫夜半刁难、白鹿受惊,这才不得不捆缚起来……”
“卑臣办事不力,有负梁西王所托,还请陛下责罚。”
“万一、万一……这祥瑞顶撞了陛下,卑臣万死难辞其咎啊。”
一番唱念做打,说得那个情深意切,十级茶艺满级。
顾玉昭瞬间明白了,这是明晃晃的拐着弯在告太子的状啊。毕竟,万梅宴各项事宜,圣命太子操办,说什么侍卫半夜惊扰导致祥瑞状态不好,不就是说太子刻意刁难嘛~
随后,果然如顾玉昭预料。
永昌帝训了太子一句‘办事不周’,太子拱手一礼,并未辩驳,却道:“王长史只有一句话说对了,野物难驯,请陛下远观为宜。”
皇帝冷哼一声,手执浮尘、执意想要近前。众臣也不是吃素的,都怕出事儿,于是纷纷围拥过去劝阻,七嘴八舌之中,不知谁提了一句:“不若陛下请贤臣上前,替陛下为仙鹿执礼去尘。”
“圣命所旨,便是替陛下接纳这天下之福。”
永昌帝只能妥协,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神色一喜,曰:“善。”
顾玉昭关注到皇帝的神色变化,思及顾仁淮那几句含糊的提点……脑海里怂货雷达嘀嘀作响,她下意识的退后两步,想往人群中躲一躲。
贤臣?
应天命、替圣上执纳福之礼?
在陛下心中,究竟谁会是那位‘贤臣’?
就在众臣各怀心思之时,永昌帝突然开了御口,着身旁内监高声唱名:“永昌十三年恩科探花,顾玉昭何在?”
顾玉昭一个激灵,原本已悄无声息躲到一排高大侍卫身后的她……也只能慌不跌的在一排排人墙后踮起脚尖,恭敬称喏,“臣在。”
见自家小探花儿这个滑稽样,永昌帝难得的笑出了一脸褶子,接着唤她出列,又亲手赐了她玉浮尘一柄,命她上祭台给那白鹿解开铐脚的金链。
顾玉昭从命,接过玉浮尘,又抬步缓缓靠近祭台,动作略显僵硬的从王长史手中接过开锁钥匙。
看梁西王长史的表情,他似乎也并没有想到,陛下会让这个小子首先接触这头祥瑞白鹿,攥在手里的钥匙不由得紧了一紧,这让顾玉昭头一下还没接过来。
顾玉昭用力。
王长史不动。
两人抬头,互相瞪视了一眼,王长史才赶紧松手。
顾玉昭轻吁一口气,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先是用钥匙打开了铁笼的机关。
哪知这铁笼机关的设计颇为巧妙,还没怎么费力,只听咔嗒一声,铁笼的四扇栅栏应声轰然而倒!
那白鹿受惊挣扎了一通,没有挣脱,却让捆缚的皮绳越扎越紧。
顾玉昭也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一步,谨慎观察。
先前远观,已经觉得这鹿比普通的野鹿更高、更雄壮;近看,才始觉此鹿身长连尾约有一米六,长角锐利且分枝繁复,悬蹄宽大且发达,不算鹿角,鹿头连脖的直立形态,就高达约两米有余。
鹿,是一种温顺的动物。但明显这头白鹿却一副野性难驯的样子。
再加上远远超出常规认知的吨位体型,给驯者带来的压迫感还是很惊人的。
然而,顾玉昭只能硬着头皮,围着那鹿转了一圈,心里默念‘鹿儿、鹿儿、可爱的鹿儿,你莫踢我,下次给你带糖啊’,一边念着,一边慢慢靠近白鹿的身后。
奇异的是,随着她的靠近,那头白鹿挣扎的动作却慢慢停了下来,甚至还试探着想要嗅吻她的手……
顾玉昭眼神微动,想起顾仁淮在山道上那一通含糊的话,便立刻想明白了关键。
她借由长袖的遮掩,左手心在腰间挂饰的貂尾上狠狠摩挲了几下,然后慢慢伸出手,一点点靠近雄鹿的头。
味道极淡的香粉沾染在她紧张得湿濡的手间。
原本还焦躁的白鹿,被瞬间安抚下来了,湿润的鼻头轻嗅着顾玉昭的手。
顾玉昭心里轻吁了一口气。
若不是自幼与顾仁淮有着难以言喻的默契,怕也无法这么快反应过来。
突然有点暗恼顾仁淮既想用她,却总是这样,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并不讲明干系。仿佛她在他眼里,永远是一个不晓事的稚儿,不用懂事,只要永远安分的呆在羽翼和掌控下就好。
顾玉昭不喜欢那样。
但现在不是烦恼这个的时候。
抛开杂绪,借用手中的香粉安抚好白鹿之后,顾玉昭蹲身打开了铐在白鹿后腿的锁链。
她并不知道,观礼台上有人为她的这举动心里紧了一紧。见她顺利打开白鹿的脚铐,站起身来,才放心下来。
大部分情况下,鹿是温顺的动物。
顾玉昭顺利的为白鹿取下了脚镣与缚带,还顺势抚摸了两把雄鹿凑过来的额头。
那鹿待她甚为亲昵。
于是,众人眼中,顾玉昭与鹿并举,一人一鹿互动和谐。皆啧啧称奇、感叹不已。
云台地势略高,有微风起。
只见那位颜若美玉的恩科探花郎,一袭玉白大氅,玉冠半扎,一副御风将去的仙人之态。
此情此景,勾着永昌帝回忆起当年那个天赐贤臣骑仙鹿而来的吉梦。
梦中白鹿,梦中贤臣,如梦中情形。
‘果真、果真如此!天佑我大豫!’
永昌帝突然仰首大笑!
这一举动,这一突兀的大笑,使得场中人神色各异。
顾玉昭自是一头雾水,不知皇帝为何唤她,为何此举,又为何大笑。
余众也神色各异。
仅有一小撮知情人,或低头、或侧目,神色各有所思。
这一小撮人,其中有太子、有顾贵妃……还有顾玉昭口中那位白发白眉的野道云鹤子。
云鹤子浮尘一甩,率先出列,道:“恭喜陛下,先人有云,鹿寿千岁,满五百岁则白。单角为官禄,双角为仙寿。”
论拍马屁,贺真人自然也不干落于人后,上前一步道:“此双角鹿,乃天赐祥瑞,为陛下增寿报喜的仙兽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云鹤子:“正如前日为陛下卜卦所出之神谕,今朝陛下万万岁,华夏一统可期,盛世可期矣。”
云鹤子言毕。
余者皆静。
然从者人精甚众,当即有一臣出列,摇头晃脑,咬文嚼字,慷慨陈言:“王者孝则白鹿见;王者明,惠及下,亦见。陛下□□仁德,自是万邦来朝,天下一统,盛世可期矣。”
见此,祭台上与白鹿沟通感情,假扮仙人的顾玉昭不由得腹诽:啧啧,瞧这顺杆上爬的眼力劲儿!与这些老臣比,自己拍马屁的功力还是浅薄了一点啊!
又一臣言:“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得此祥瑞,天命归依!”
紧接着,众呼:“君王圣明,白鹿现世。”
“陛下万岁,仙寿永昌。”
而此时,顾玉昭也在内监的指引下,手执缰绳把那头雄壮却温驯的白鹿从祭台上牵引了下来,送到永昌帝及顾贵妃眼前观赏。
另有侍从端来一盆精制的鹿粮,引得这鹿于场中展示般的溜达了一圈。
顾玉昭顺势交接,并在顾贵妃言笑晏晏的招引之下,扬起笑脸规规矩矩的上了观礼台,把玉浮尘还递给了内监之后,便规规矩矩的立在永昌帝身后。
场中,当溜鹿溜到第二圈的时候,那头白鹿却停在了永昌帝台阶前,任凭侍从如何逗引,都不再动弹。
永昌帝大奇,兴致大起,当即便携带贵妃走出碧瓦长廊,走下观礼台,来到平坦的云台上。余者大部分跟随永昌帝也走下了观礼台,只太子及他身后的从人尚且未动,仍停留在礼台上。
顾贵妃先是亲自喂了一把鹿粮,咯咯娇笑着,娇嗔着迎请永昌帝也来喂一喂。
在场围观的众老臣,有觉得不妥的,但谁也不敢在此时煞风景的劝阻。
且这鹿如此温顺,与顾小郎君的互动也似乎颇有灵性,更是没有理由冒着触怒永昌帝的风险开口劝阻。
只有太子上前一步,弗悦:“陛下,此鹿虽温顺,但毕竟为天生天长之物,野性未剔,还请保重龙体,远离为益。”
但他劝也没用,永昌帝兴致上头,只会想,这鹿可让顾小探花亲近、可让侍从凭鹿粮驱策遛弯、可让顾贵妃上手抚摸喂食、凭什么一国之君的他不能靠近这白鹿呢?
儿子管老子?
管太宽!
太子管皇帝?更不应该!
当即,永昌帝拉长了脸:“怎么?这天命祥瑞,你降得,朕就降不得?”
啊这、这话就说得相当严重了!
有白象案在前,即便是太子,也不想再自我禁足三个月不出府门的吧。
太子拱手,退后一射之地,不再言语。
永昌帝也不想再搭理这个没有眼色的儿子,转身兴致勃勃的接过顾贵妃手中的鹿粮,打算近前喂食那么一两把。
前面说了——
大部分情况下,鹿是温顺的动物。
大部分情况下。
所以,当一刻的变故发生之时,事后也没有人能说清,具体是什么缘故导致那头鹿发疯的。
在皇帝那只苍老的手刚触碰到雄鹿的后颈之时——
那头鹿发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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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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