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宵节,第二日。
民间的节气气氛依旧浓厚,灯会集市照常人潮涌动、熙熙攘攘,一片盛世欢乐之景。
而上京权贵勋爵诸府,却是一片风声鹤唳,他们暗地得知即将发生的事,即便有想躲的,却发现皇城司、督察司、搜查司封住了出城之路,也就只能老老实实的呆着,均把希望寄托在滞留在万梅岭在太后身边伺疾的太子身上。
所有人都没有料想道,永昌帝御旨第一个搜府的,就是太子府。
夜半。东宫及太子府,两处皆灯火通明。元宵节饰犹在,然而气氛却沉凝。
东宫内侍官总管郭守福提前回了京,代太子应对永昌帝秘诏宫人清理一事。
守福绷着一张白胖的脸,声调拖长:“东宫及太子府的下人名册,都在这里了,顾指挥使是在这里查验?还是去到内院?”
顾仁淮下了马,令番子们后退三步,这才上前一拱手:“只是例行公事走一趟,还请公公禀明太子,顾某并无冒犯之意。”
守福点了点头,示意府兵打开侧门,让顾仁淮的人进去。
厚重的朱门关闭,隔绝一切窥探。顾仁淮与守福并排,观看督察司番子们一一清点太子府中的下人名册。
顾仁淮低语:“守福公公,这次銮驾断轴事件,据督察司线索,幕后之手定居于上京勋爵权贵府宅,应是牛头关内奸清洗之后的余孽,顾而这次陛下震怒,命必须严查各府底细。”
“此事,牵涉的不止东宫,陛下希望东宫能做出表率一应配合,还请太子体谅陛下的苦心。”
守福‘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当然,下官自是相信太子府固若金汤,不曾有漏网之鱼藏匿,”顾仁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但是为视公平,也为障耳目,顾某这次需要从府中带走几人,还烦请公公在太子面前多多解释……”
守福惊异的看了这个年仅弱冠、却手握百官监察大权的右都尉一眼,还未等他张口说什么,庭中传来一丝喧哗。
一列着女式盔甲的正从内院押解了数人,朝庭院这边走来,领头的番队长快步上前,在顾仁淮耳旁细语了几句。
守福瞥眼,他知道这队女军户,是顾仁淮接手右都尉之后,特意组建的,用处为看管女犯、以及……搜查大户及宫廷女眷所使。
最开始,这提议遭受了百官攻讦,虽然在州县以下,发皇饷的女仵作、女衙役等妇女公职屡见不鲜,但那跟监察司设女军户、享朝廷品级同等对待,自是完全不同的意义,难度可想而知。
但想不到,这顾仁淮竟然办成了。
就冲这一点,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虽手段狠辣,却极通人心,擅权机变之人。
听完那女番子的汇报,顾仁淮把郭守福请到了一边。
顾仁淮也尴尬啊,只是例行公事搜太子府,却搜到了太子府后院私事。
郭守福黑沉着脸听完这个事,道:“这是太子府内务,还请留给杂家处理吧,至于你要交差带走的人……”
堂堂东宫总管一脸晦气的叹了口气,拿过顾仁淮手中的册子,快速圈了几个原本就要处理的北齐国奸细。
“这几个,带走吧。就算跟这次事件没关系,相信也能为顾都尉的加官进爵添一把助力。”
顾仁淮微微一笑,拱手谢过:“那就承郭公的情了,待审出口供,若徐公愿意费心,顾某另抄录一份送与府上。”
郭守福觉得他十分懂事,又多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好了,走吧走吧。”
顾仁淮利落收队。
黑压压的监察使们打马长街,马蹄裹布,消无声息的来又消无声息的去。
只不过,待回到衙里,见那女番似有话要说,便留下了她。
那女番却是一顿,看了一眼捧着布巾铜盆,正忙碌却无声的伺候上峰换衣洗手的小侍从。
顾仁淮挥了挥手,小侍从退下。
那中旗才拱手言道:“刚抓住那对通奸的下人,那女子出自南陈宫廷,是南陈太后所赐,随大内监守福的年礼队伍回京,为南陈同慧郡主试婚所用。那男子是太子姬妾的情郎,从南陈追过来的。”
南陈国太后所赐?
顾仁淮用温热的棉布擦拭手指,漫不经心的命令:“继续说。”
“是。”
“奇怪的是,那两人被捉住时,虽惧怕无比,胆气却挺大,皆申辩太子是许过那姬妾出府的,一直哭闹不休。”
待听完,顾仁淮轻笑了一声,道:“有意思。”
那女番心想,可不有意思吗?那通奸的一男一女,皆异口同声的说:太子贤明,愿成全有情人。可能被今晚的架势吓怕了,还口不择言的说出什么太子对女色无兴趣,后院无通房,无姬妾,甚至连陈国采选而来的这三个女子,都没有收房云云。
那女番原是犯官之后,被顾仁淮从死牢中点了人头,脱胎换骨能站在阳光下,自是对顾仁淮忠心无比,凭着女人的直觉和后宅历练出来的眼光,她觉得那两人说的是真的。
但这两人身份存疑也是真的,太子府留下并纵容这两人犯规的动机也十分有疑点……
于是,女番长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的想法与判断,对顾仁淮说了。
出自南陈,又在太子府通奸的这两人,身份言语存疑……这个缘由,顾仁淮能推测出一二,不过是太子卫养的鱼饵,故意纵容等待大鱼上钩的举动罢了。
而——太子对女色无兴趣。
顾仁淮嗤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的事,无论真假,都是能轰动上京权贵圈的八卦。其缘由嘛,还要从大豫的国策及朝中局势说起。
顾仁淮深知,太子有这么一桩关乎二十年国策的婚约所束缚,自是要做出表率,明面上,太子的后院一定得空着。
至于太子的成人问题,陛下刻意忽视,章太后又万事不沾。
只先皇后留下的班底,那大内总管郭守福去岁出使南陈送节礼,竟不知怎么被他运作成功,从南陈带回一批试婚宫女。
一时之间,权贵圈中有适龄贵女的,都着了急,生怕太子后院被陈女们抢先占了位份。
即便太子真的对女色无兴趣,这帮世家穷奇饕餮们也会想办法让太子对女子生出兴趣。
至于太子本人,不碰陈国女子,自然是另有打算。不碰女子……
一旁的女番长还在絮絮的汇报着今日搜太子府的各种细节观察,而顾仁淮却手撑着铜盆,垂目看着水盆中的涟漪,一圈、一圈又一圈……不由得走神。
像他自己这种情况,大概世间少有。
心有所属,步步受缚,看任何女子,都瞧不上;也试过男子,可这世界却没有跟那个人一样类型的男子。
明明自幼两小无猜、患难于共,却因为一道幽魂横越在两人之间,日久成了心结……他呢、他舍不得远离,只能小心翼翼的守着,护着;近了恐被厌恶,只能离远一点;又舍不得离太远,到头来就这么作茧自缚。
“右都尉大人,这条线,是否要小的查下去?”
女番长见他沉默良久,便以为这条信息或许对上官用得着,便小心翼翼出言试探。毕竟大豫顾氏一族是梁西王在京中的后盾,无论天生立场还是后天利益,都是跟梁西王捆绑死了的。
而梁西王与太子不对付,也是众所周知的事。
这些边边角角的信息,往小了说,只是太子府后院私事,往大了看,却是关乎皇嗣践祚,不由得不小心。
顾仁淮摆手,却道:“不用。这事儿还得嘱咐今晚的兄弟们,太子府的任何情况,都不得朝外透露。”
顾仁淮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敲打:“太子有太子卫,独立于三司系统之外,可缉拿、可稽查、可取证左右国策,是我朝太祖留下来的规矩,也是陛下允了的。”
“太子留这两人在府里有用,那是太子的事,陛下没有指示,我们胡乱揣测上意,是足以杀身之罪……你要记住这一点。”
“我们效忠的是陛下,一切公事公办。”
听此言,女番长浑身一激灵,连忙应下,停顿半响,想起还有一件正事,便又请示道:“关于銮驾断轴一事,因顾编撰乃为北齐旧民,在本轮需重点彻查的名单之上,当然,小的都明白三枝巷顾宅与太尉府有亲,定是清白的……”
“只、只不过,按流程,我部怎么也需要一份画押。因、因而……”
敏锐的察觉到上峰气息瞬间冰冷,女番长便离开把已经话到嘴边的那句‘何时可以缉拿入狱’,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片刻,一双黑靴出现在她低垂的视线中。
顾仁淮的声音在她头顶轻飘飘的响起:“我亲自去办。”
“是。”
从极大的压迫感中勉强应声,女番恭敬行礼告退,小心翼翼的退出房门后又轻手轻脚的阖上。
她略微腿软的靠在门槛上,轻呼出一口气,这下终于彻底明白那几个看不惯自己的同僚,为何要把‘提审顾玉昭入狱’的事分给自己了,仅仅是略微提及到而已……
还好自己机灵,一直拖到案件情况明朗。
若真的莽撞的动了顾都尉羽翼遮护下的珍宝,自己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那都尉手中刀砍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