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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曲终,人却未散。
舞者、乐者、观者嬉笑言欢,把臂想邀,互相玩闹着进入石舫中,众娇女在甲板上随意摆了些案几,然后推顾玉昭坐了上宾。
酒过一巡,瑶月娘巧笑倩兮,与众娘子笑乐。
“顾郎芝兰玉树,何人如此怠慢?又何人舍得郎君如此烦恼?不若细细说来,姐妹们为郎君参谋参谋。”
顾玉昭无奈,比不得与瑶月娘还能私下透露一二心思,眼下人多眼杂,说多错多,只能似真似假的胡诌打诨了几句,以期快快打发了这些美姬乐伎的好奇心。
听完玉昭郎的烦恼,美人们噗嗤一笑。
瑶月娘点了点小郎君的额头,言道:“虽然梅期已过,但杏花初发,郎君可是忘了每年春月福寿长公主都会举办的春花宴?”
“虽昭郎不欲提贵人名讳,但能出席圣人万梅宴的,必然会应福寿长公主的花宴一邀。”
顾玉昭苦笑,道:“瑶姐姐说笑了,福寿长公主的莳花宴一帖难求,非从四品以上的官宦人家,小子区区翰林之身,怎么能有机会呢……”
瑶月娘娇嗔,笑应:“这事包我身上。我若把这件事办成,玉昭郎可有什么酬谢?”
顾玉昭大喜,心道‘成了’,连连唤了几声‘好姐姐’,忙不迭的道谢,又敬了瑶月娘一杯水酒。
是的,圣人不一定出席长公主的宴会,但一贯纯孝的太子,只要在上京,历年来都会替圣上出面,赐宴福寿长公主于燕平山的。
谁叫永昌帝只有这么一位嫡亲的妹妹呢?
还是为了永昌帝牺牲了自家驸马,孀居至今异母同父的亲妹妹呢!
永昌帝对福寿长公主的恩宠向来是独一份儿的,只不过年纪大了,越发少出席皇亲之间的宴席,遣太子至,便成了每年的固定惯例。
对顾玉昭来说——
这是一个能接近太子的机会。
瑶月娘点点她的鼻头,笑道:“郎君且等着。先饮下姐姐手中这杯酒罢。”
一时众女郎起哄,顾玉昭也只能就香酥玉手喝了好几口酒,然后开了这个头,众美围拢上前,顾玉昭不能厚此薄彼,不知不觉便饮多了。
酒意渐沉,顾玉昭笑着推脱,瑶月娘心怜他,便驱散了众人,扶了他靠窗休息。
身边围了一圈小娘子,为他推窗的推窗,扇风的扇风。
因微醺而姿容越发绝色的小郎君,凭栏而立,饮酒赏月,兴起而吟,鼓瑟合之,烛映佳人清影,碧波轻微荡漾,月华破碎了半江的新绿。
曲终寥寥。
小郎君斜倚栏干,姿态风流,虽独揽秦淮艳景色,却清冷如月中人,不染纤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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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知,她在一边风流快活,另一边,却有人在看她。
把这副风流浪荡,却恣意快活的模样尽收眼底。
收集了消息,又折返回来的蓬头矮翁,瓮声翁气的劝道:“主君,今夜生变,还请稍后片刻,待老翁先行一步清扫前路。”
说完,狠狠瞪了那赭衣侍者一眼。赭衣侍者浑身一抖,顾不得脚下血污未干,慌忙噗通跪下,重重叩首在地,俯身不敢多言。
一曲终寥寥。
裴秀倏尔收回目光。
于是他对蓬头矮翁淡然吩咐:“无妨,既然此间主人遣仆相催,想必这点异动已然清理干净,一起走吧。传令文山呆在前厅即可。”
“唔。”
“难得出来松散一下,传孤口谕,让周文山好好歇歇。”
“准他明日不朝。”
听闻自家主君淡笑戏谑着周文山,根本不似刚经历了一场凶险的暗杀,青衣侍女佩服之余,就着主君的话,也立刻联想到了平乐侯家教严苛的轶闻,忍不住噗嗤一笑。
蓬头矮翁瞪了她一眼。
裴秀不以为意,淡声:“走吧,正事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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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顾玉昭一一周到酬谢,便向众美告辞,众人知他家里规矩,又有一个管得严的九叔,嬉闹了几句,也不敢多留。
顾玉昭不胜酒力,借长袖遮掩又含了一枚醒酒丸,便去寻家仆铁马驾车归家,却在门房处扑了一个空。
与家生子铜牛儿不一样,顾家的这个驭仆,名为铁马,原是西番战奴,刚搬到三枝巷的时候,顾仁淮送过来的,为人沉默寡言,武力高强。
只不过,这人似乎还在帮顾仁淮做事,顾玉昭假做不知,使唤极少,平素少几分亲近,却多几分尊重。
但在要紧事务,以及光顾一些鱼龙混杂的地界时,顾玉昭总是会带上铁马的。
见铁马不在,顾玉昭也不急,叫了一壶热茶,也不叫人伺候,转身上了门厅二楼,静坐等待。
这个位置极好,隔着半扇木栏小窗,既能赏月色,又能把居高临下对所有巷口一览无遗。
正在顾玉昭酒醒得差不多时,却看见街角一道熟悉的人影……
唉,不是周良弼是谁?
他怎么会往这边来?
顾玉昭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位出了名的家教甚严的文山兄,疾步踏入了流云阁的大门。
与两人常去的乐馆烟云阁不同,以坊市界碑为限,以北为清雅茶楼之所,以南为欢乐销金之窟,且南北两处,能上名牌的二十四楼中,自然也有上中下的划分,北坊十三楼是文人结会的雅集所在,几乎都是官办背景,归乐署或鸿胪寺辖管。
而南三坊只有零星几家,譬如琉璃台倚靠着长公主的庇佑,带点官方背景之外,大多是民办伎坊,自然也荤素不忌,提供的服务和花样也多得多。
但南三坊的税银纳得够够的,皇城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不过,南三坊特别是南下三坊的暗门子众多,又一种说法是,居住在南下三坊的户头,十有**都是暗门子。
所幸,当前的大豫还处于盛世图景,上京连平民都富足无生计之忧,就算这样的下九流之处,市民生活的还算祥乐。
但以平乐侯府森严的家风,南下三坊这种地儿界,周良弼一贯是概不踏足的。
因此顾玉昭才会觉得奇怪。
更何况,周良弼进入的是流云馆,在南下三坊也是出了名的象姑瘦马、荤素不忌的堂子。
瞧他一副低调出行的样子,不平常啊!
没察觉到周良弼好南风啊~
万一他要是敢,可不得被平乐候夫人打断腿?!
顾玉昭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再加上,这段时间,周良弼待她的态度很奇怪,明面讽刺嘲笑,一副要割袍断交的样子,却又暗地处处提点,免她踩了不少坑。
罢了,相逢不如偶遇!
顾玉昭一击掌,打算追上去瞅瞅,当面问一下这文山兄,最近在搞什么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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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周良弼这边,因侯府家风森严,他确实不混流云阁这样的馆子,平素最多也就在北三坊采葭路的三五家乐馆听听曲,品品茶,应酬填词之类。
今夜在这里确实是有要事。
今上这次断轴案的后续清理,涉及面太广。
太子奉命处理,前因后果倒是断得清楚明了,但收尾的活儿确实难办,不然今上也不会看着头疼,一股脑扔给太子摆明着不想沾手了……
周良弼坐在流云阁前厅的雅间,挥退了几波前来献殷勤的伎侍小倌,挥毫开始写奏折。
太子日益信任平乐侯府,便把案件处理内情全交代给了自己,但一想到这事的前因后果……
周良弼叹了口气,揉了揉额头。
这事吧,前有牛头关一案牵涉的北齐内奸未清理干净,拉了一批受贿的勋贵下马,难以追责定案;后又有梁西王未诏回京,滞留不走的背后,似乎还有南陈宫廷撺掇的影子……
两边都不好拿出来结案。
毕竟陛下半点油皮都没有蹭到~
只是几派的互相栽赃。
至于太子一党在其中的角色,周良弼拒绝去想。
就譬如今夜,太子秘密出行,为昨日突然晕倒的章太后,求取一种蛊毒的解药,让他点兵随行,却又只身带了两名江湖术士进入庭院中。
他并不太担心太子的安危,只担心这事陛下迟早会知道,到时候怎么回禀?
侯府虽然投了太子党,但并不想这么快就与春秋鼎盛的陛下正面杠上啊!
正在周良弼头疼不已之时,有一道俊秀的人影打帘而入。
周良弼冷声转头,道:“听不懂人话吗,这里不需要伺……”
然后他卡壳了,一个意料不到的家伙出现在他眼前。
那张熟悉的脸带着几分恶劣的笑意,自顾自的坐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哎~文山兄,上次邀约未至,今日相逢不如偶遇,小弟请你喝一杯如何?”
竟然是顾玉昭!
周良弼掀开雅间的珠帘,只见堂下一切正常,暗桩明卫都各司其职,一切悉在掌握,毕竟整个流云阁前厅已经被他用各种便衣身份都给包场了,这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顾玉昭:“别看了,虽然流云阁小弟打交道不多,但凭我这张脸,二十四楼台就没有不能进的地方……来,小弟以水代酒,先敬文山兄一杯。”
瞧他那骄傲的样子,难道混迹风流场所,成为一个脂粉冠军还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吗?
一种熟悉的心梗漫上心头。
周良弼:……
“话说,文山兄为何偷摸乔装来到此处?”
“想来象姑馆换换口味?”
“还是有什么要事要办?”
闻言,周良弼突然头疼不已。
他当然领教过,比顾玉昭更难缠的,是好奇心大爆发的顾玉昭。
一贯应对老辣、处理任何棘手场面都游刃有余的平乐候世子在心里默默流泪,现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能够快速的把这个不晓事的小郎君给打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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