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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提各方自有打算。
就在顾玉昭预计自己转投阵营的第二日、第三日、还有第四日,就会这么平平无奇的渡过的时候——
刺激的事情,它就这么来了。
午膳时间快要到了,顾玉昭这一日刻意没带餐食,打算在礼部膳堂解决一下,顺便拉近拉近同僚关系。
突然大门处一阵骚动,仔细一听,有妇人的哭嚷声、叫骂声,还有哐哐的敲盆之声……混杂在一起,既混乱又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几个小吏一边疾走,一边兴奋的嚷嚷:“来了、来了!”
“快,今天去占个好位置。”
“要不要下注?”
“你不怕辜大人发现?拔了你一层皮?”
“辜大人这几日卧病在床,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吧……”
“嘘,别说那些了,来、下注。”
“来、来!”
“我、我押嫡世子!”
顾玉昭一脸懵逼,啊,这,这里是最讲求礼仪规矩的礼部吧,是吧?!怎么跟菜市场和管理家长里短的衙门一样,如此喧哗沸腾?
“啊,顾郎中,今日饭堂肯定会晚开了,走,一起瞧瞧去,我给你占了一个好道儿。”
接引小吏因为顾玉昭人品好且对胥吏态度和蔼,完全没有其它官员眼高于顶的鄙薄之感,所以热情相邀她一同去看热闹。
于是,被几人携裹着,顾玉昭来到了礼部的议事大堂。
一路上,在小吏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顾玉昭把事情的进度大概给捋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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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大堂。
待顾玉昭在八卦席上刚刚坐稳,情况已经白热化了,只见堂中分三波儿势力,各自割据对峙。
其一是,左侧靖安王太妃及其后援方队;
只见头戴孝巾靖安王继王妃正捏着帕子抹泪,她身侧坐着一位腿部包扎严实的清秀郎君正红着眼圈劝慰着她,大豫宗人府管事与宗老福王正坐在上首,神色凝重的喝茶叹气;
再者是,右侧裴世子及忠诚老仆方队;
同样包扎着断腿的大胖兄弟正哼哼唧唧的蹦跶着断腿,挥着拳头骂骂咧咧的咆哮,一旁只有一位脸色蜡黄的老仆,正一脸焦急的抱着自家主子另一条完好无损的腿,口唤‘祖宗、世子、您消停一点’,‘您越怒越入了对方那个小贱货的意啊’云云;
最后呢,就是站在大堂中间空地的礼部方队;
这个方队目前只有礼部的老好人右侍郎吕大人一人,只见他焦灼不安的走来走去,一会儿劝劝这个,一会儿劝劝那个……虽然中间方队人数最少,但却是火力最为集中的!
各方都想他拿一个决断出来,再再不行,也得告诉左右方队,如何找他上级去申诉拎清……?可怜的吕大人夹在中间,除了左右推诿之外,只能叨叨着,“辜大人病了啊,病得起不了床,不如等辜大人病愈?咱们再继续理论?”
真真是、狗血淋漓、热闹非凡啊。
顾玉昭一瞅,嘿,右侧方队领头的裴世子,这次争靖王位的主角儿,不正是万梅宴第二日,在山道上跟她起龌龊的大胖兄弟裴善诚吗?
看样子,倒比上次见,瘦了一丢丢。
但他为啥也断腿了?
顾玉昭不妨把这话问出了口,一旁的小吏嘿嘿一笑,解释:“休沐前,那继王太妃和那裴世子也来闹了一场,当时宗老坚持伤人者先按皇城律处置,裴世子没听出话外音,现场一冲动就跑去院子中,拿山石把自己的腿也给砸了,说这下就一等一的扯平了……喏,山石那里血迹还在呢……”
不妨听到这等奇人奇事,顾玉昭:……
她大概有点明白新上官为何必须得‘生病卧床不起了’,
一边是哭哭啼啼的小白花占尽了道德高地,一边是无脑的猛人幸受了皇恩庇护,
只不过,看这情形,若这事真捅到皇帝眼前,这位无脑的裴世子怕是根本讨不了好。他能撑到现在,与继母二弟战了一个平手,完全是诸臣工忌讳如今圣上沉迷炼丹且修行不顺,不是重要的国家大事绝不会去触圣人霉头,且往深了说,靖安王府的世子之争,抽象来看,就是‘立嫡’与‘立贤’之争……
啊呀,万梅岭上,圣人既然允了裴善诚世子之位,且加恩不降等,那就已经说明了态度。
他选嫡长,而非贤。
就如同,如今的嫡太子,与正努力营造孝贤名声的梁西王……这样的事,就算圣上不选择‘嫡’,朝臣也会逼着他选。
毕竟,在太尉府的推波助澜之下,推立‘孝武帝遗风’三皇子的事,也不是没努力过,但结果大家都知道了,顾昭仪死、三皇子就藩、太子六年戍边五载。
现在嘛,虽然太子五载军功卓越,民心臣意皆在囊中,朝堂稳固。
但永昌帝那边小顾贵妃隆宠,似乎正欲冲击后位,小十六皇子又有吉言流语,梁西王就藩政绩不凡且逐年努力耕耘民声……若前白鹿祥瑞一事成了,那顾氏子‘孝贤’的buff再这么一叠加‘祥瑞’buff……也并非没有再次搅局之力……
嘶——水太深。
从根儿上来看,大豫现太子位之稳固,根本就不是能被轻易撼动的,除非太子被下了降头,自己撂挑子不干了。
根本不可能轮到太尉府所出的皇子。
算了~
无关自身的事,别多思!
顾玉昭立刻打住发散的念头,转脸向场中看去,津津有味的旁观起这场狗血精彩的世子位之争。
只瞧了不到一刻钟,场中的情形,顾玉昭完全明白了。
原来,虽然万梅岭上圣上承认了大胖兄弟裴善诚的王世子之位,并允他不降等袭爵,但实际操作上,因为靖安王已战死,王世子继位需要更改玉碟之后,才能走马上任成新一任靖安王,就差最后一道宗人府的认证流程。
而继王太妃则运用了家族能量,打点好了宗人府诸耄老,在正式袭爵继任这个关键环节卡bug了。
卡的是什么bug呢?
卡的是第一代靖安王封爵立王的根本:靖安守边、以战报国。
但众所周知,如今天下三分之势已久,北齐与大豫息战不久,短时期不会再起兵戈;而南陈与大豫有太祖定下的三代姻亲之约,待太子迎娶南陈宗女之后,南陈与大豫之间,至少还会再稳定一代人,也不可能再起兵戈;至于西南诸邦,太子戍边五载已然消除隐患,只剩西北诸戎部落,早被孝武帝打得不成气候……
如此说来,二十年内无仗可打,老靖安王战死后,靖安王世子又能去哪儿拿战功袭爵呢?
按理说,如果宗老们不较真儿,再加上有圣上的口谕,这流程bug嘛~总能bug叠bug的卡过去的,譬如大豫宗庙曾有律,继位帝王需请封泰山,但如今永昌帝继位二十三载,泰山的边儿都没挨着,只遥祝并示旌上黄表给敷衍过去了,那时可没见有宗老跳出来说不合祖宗规矩。
但现在嘛,这bug确实卡得合情合理,毕竟这裴世子大字不识、文不成武不就的,为人还粗鄙恶俗,别说有宗亲支持了,怕是连路人缘也寥寥无几。
看场中情形,除了那位老仆,大概是没人会站到裴世子一边。
而继王太妃显然很清楚这一点,她只要把这个事情闹大,闹到皇帝不能假装看不到为止,她就赢了九成九了。
啧啧,瞧那茶香四溢的话术,估摸大胖兄弟就是这么被激得越发暴躁的,这让顾玉昭想起后世的一个词——煤气灯。
再结合万梅宴后,顾玉昭去九叔那里,找大小武闲聊时,打听到的一些关于靖王府世子位册立相争夺的一些内幕和情报……咳,其实也说不上什么机密的情报。
能跟大小武喝酒闲聊出来的,都是权贵们府中算不上秘密的秘密。
据说家里排行老五的前任靖安王是在边关成的亲,娶的是边关的农妇,孩子也是边关生下来,养到十多岁才接回的上京,而由贵妾扶正的继王妃接管了王府之后,对这孩子是面甜心苦,故意放养粗鄙;
又据说原本接回上京的裴世子,还是精神小孩哥一个,后来被加了料的侯府饮食,吃得身体暴涨了三倍不止……
对于顾玉昭来说,这些勋贵家的八卦秘闻,她当时听完也就听完了。却没料想到,那些八卦话题的主人公们,如今正活生生的在她面前开演着最新大戏。
因为靖安王府这事始终与她无甚干系,顾玉昭又听了一会儿,就觉得吵吵嚷嚷的让人烦闷。她便与小吏道了谢,打算回膳堂好好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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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膳堂,可能大家都去看热闹的缘故,只有一个青衣文士坐在靠窗的台面吃饭,衣着已洗得起边发白,看服饰服色大约也是胥吏一类。
本着交个好人缘的想法,顾玉昭微笑示意了一下,便走向膳厨。
那料,厨房大师傅也不在,她只能挽起袖子,自力更生,从热气腾腾的蒸笼里挑了两碗蒸菜,一晚米饭,香喷喷的吃完了。
吃完摸摸肚子,尚觉不够,便起身打算再去取一碗。
路过窗前台面时,只见那面色白皙的青衣文士,食盒中吃得干干净净,如舔盘一般。
打开蒸笼。
顾玉昭却犯了愁,这一份红烧蹄子,份量也未免太多,硬撑对身体不好,但吃一半剩一半的浪费粮食,却显然更不好。
“哦,你就是新来礼部的?”
“在下是。”
“你在烦恼什么?”
“这菜不错,却恐吃不完浪费。”
“无事,我与你平分。”
顾玉昭眼神一亮,真诚感谢:“多谢,您先请~”
她取来一双干净筷子,两个干净的碗,又找沸水烫了,整齐的分好两份,才递于对方,青衣文士诧异:“你也喜洁如此?难道不觉得如此繁琐,会惹他人白眼厌恶吗?”
顾玉昭老实回答:“非也,我在家虽衣着边幅不修,但入口的东西,自幼便是被这么教导的。习惯了也并不觉繁琐。”
“况且,他人白眼与自身健康相比,自然是身体更加重要。”
青衣文士若有所思。
顾玉昭礼貌一笑,也不再多说,埋头吃饭。
今日上午新上官依旧没到位,顾玉昭无事可干,只能挽起袖子又打理了一番公署的卷宗分类,据说她的上一任哭着走时,因为受到了极大的心理伤害,留下的卷宗十分凌乱,却不知为何没有整理。
当然,左侍郎大人的办公区她是没有去碰的。
顾玉昭是了解的,有洁癖和严重强迫症的精神病选手,对自我的领地意识也极强,她当然不会去触这个霉头。
干了一上午杂活儿,脑力体力都消耗得快,正需要美美的吃上一顿。
干饭人,干饭最重要。
见她吃得香甜,青衣文士也默默的去加了一个馒头。
两人对坐无话,安静的吃完了这一顿饭。
顾玉昭很满意,前两日跟胥吏们吃饭时,总是被迫要对一些八卦或男人间的话题表态。她有能力应付,但天天如此的话,也未免太累,但让她在尝过大师傅的手艺之后,再回到带冷餐的日子,她也决计不愿意。
这顿饭这么吃就很好,正待顾玉昭开口,想给自己发展一个饭搭子的时候——
对方开口了:“你是顾玉昭?”
顾玉昭点头:“我是。”
对方:“我是辜玉眠。”
啊、
啥?
您、您是谁来着?
顾玉昭睁大了眼,露出了一个讶异的神情……
“顾玉昭,欢迎你来礼部,”青衣文士摇扇微笑的表情中,带着一丝让顾玉昭看不懂的满意,以及八丝急于甩锅的隐秘欣喜,剩下的半分就全是有所保留的打量和探询。
正在她还处于震惊的时候,新出炉的顶头上司开口了: “如今,有个十分重要的、能代表我们礼部理事水平的任务,需要交给你去办。”
“好好表现。”
“不要让宗人府和皇城司看我们笑话。”
啊,不~!这该死的、熟悉的、职场PUA的气息!!在与新上司打照面的第一面,久远的心梗与暴躁就弥漫上了顾玉昭的心头。
顾玉昭:“左侍郎大人,卑下刚入职礼部,一应规矩还不熟悉,怕是当不了大任,还请您三思。”
辜玉眠:“无妨,无妨。我见过你履历,翰林院考评上甲,风评优绩。实不必谦虚,更何况——”
“就算遇到什么困难,礼部同仁都会支持帮助你的嘛~”
“实不必忧心,胆大去办理就是!”
完蛋,瞧这话术如此熟练,这个礼部左侍郎,果然不是一个好忽悠的货!
顾玉昭试图挣扎:“大人,卑下并不忧心自己的考评,只是怕带坏礼部的名声……不如让卑下再跟在您身后,学习学习?”
辜玉眠笑眯眯:“年轻人嘛,就是要多锻炼。不怕、不怕啊!”
“再说了,整个礼部都是你的后盾,放心上!”
猝不及防的被新上司的一堆官话套路给糊了一脸,实在没招了,顾玉昭只得应承了下来。
至于两人谈论的那件“十分重要的、能代表礼部理事水平的任务”具体是什么?
呵呵,聪明人之间根本不需要多说。
现在还在闹腾的那场大戏就是!
顾玉昭脸上僵笑,心底却暗自咬牙——
啊啊啊她是那个牌面上的人啊,皇城司、宗人府、礼部的诸位大佬们都躲避不及的麻烦事,她能处理?即便是当一个事后平息圣怒的炮灰,她一个从五品的小郎中,也不够格啊啊啊!
仿佛看出了她的怨念,但这位衣着朴实得像个扫地僧的礼部主事人根本不以为忤。只见左侍郎大人笑眯眯的施施然起身,负手朝乱成一锅粥的议事大堂走去。
顾玉昭无计可施、只得抬腿跟上。
是个狠人!
看来,这次遇到对手了!
——[小剧场]——
顾玉昭:贼老天,是瞧我最近日子太轻松了吗?要找点事来为难为难我
裴秀:啊、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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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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