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议事堂,侧厢倒座。
在礼部诸人关切的目光中,左侍郎大人幽幽醒转。辜府家仆手脚麻溜的把冰帕、鼻烟壶、洁净的手帕等一应物品一一收起,便行礼退下了。
辜玉眠捏着中药香包,又缓了好一会儿,才气若悬丝的说:“如今还在堂中等候的福王、靖安王太妃等诸客、职从官务必照顾妥当,端茶送水须得一应周全。”
“顾郎中,此为你来礼部第一项任职,前因后果卷宗皆有记录,但事主心声,且再去察言观色,听上一听。”
顾玉昭能怎么办?
撂挑子不干吗?
当然、不行。
她只能心里暗呼倒霉,嘴上恭顺答‘是’,然后与接应待客的小吏等职从官一并去了议事堂,敷衍、哦,不,是照应苦候的事主去了。
辜玉眠心累:“都散了罢,诸人各司其职,不得怠慢公务。”
于是诸人退,仅留左右侍郎两位大人相顾无言。
片刻,右侍郎吕大人满腹怨气,埋怨道:“老辜你倒好,躲得了几天清闲,可知道这几天我怎么过的吗?”
辜玉眠:“哎呀,吕大人!这事儿咱不是商量过吗?只得如此,只得如此啊。”
吕大人怨气依旧,道:“得,老夫就是一个挡枪的命,是吧?”
辜玉眠:“那总比站在金銮殿上,被陛下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来得好嘛~”
“况且,被陛下责骂,还是小事。”
“麻烦的是,朝中有梁西王朋党暗地伺机而动,”辜玉眠捧着药包,透过侧厢的窗格,朝议事堂中福王的方向看了过去,叹气道:“若再次引发‘嫡与贤’之争,那刚安稳没几年的好日子,又得到头咯。”
吕大人点头应和,“是极,是极。到头来礼部又首当其冲!”
老搭档俩默契的对了一眼,是啊,这个事儿他们内部早就商量过了,目前的情形,最佳的办法只有三个字,挡、拖、推。一直到这事儿最后不了了之,就得了。
这么一想,吕大人也就认命了。
唉,挡枪就挡枪吧。
只不过,对于老辜突然拎出来挡枪的这个年轻的小郎中……能抵挡多久?
还是一个未知。
不过,他也没指望这小顾郎中能抗多久,只不过没良心的辜玉眠躲麻烦躲了好几天,全靠他一个半老头子硬扛着,现在换个年轻人来先应付应付,也是好的嘛。
“你还算有良心,记得换个人挡挡,让我这把老骨头歇一歇。”
面色疲惫的吕大人对着辜玉眠如此表示。
辜玉眠则同情道:“这段时间辛苦了啊,吕大人。咱们再坚持坚持,实在不行,我就再上太子府哭去。多哭几次,太子心善,总会管的。”
是的,面对这件事,所有的大佬都没有觉得顾玉昭有能力搞定。甚至连太子都做好了,这件事最后会落到自己这边来处理的心理预期。
却没想到——
正当辜玉眠打算对吕大人说一说太子府见闻的时候,顾玉昭和其余同僚从议事堂回来了。
吕大人就随口问了一句:“顾郎中,你认为此事如何?”
众目睽睽之下,诸位同僚之间,顾玉昭道:“此事,难办。也好办。”
完全没料到这个小郎中会这么说。辜玉眠正在给自己斟茶的手,停顿了片刻。
抬眼向这个大言不惭的小郎中看了过去。
而被折磨许久的吕大人,则下意识的忽略了‘难办’的话,只听见‘好办’两字。他瞬间眼神一亮,“快说,怎么个‘好办’法?”
顾玉昭:“我们可以做通双方思想工作。都是王府一家人嘛,怎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谈呢。”
顾玉昭又说了:“那裴世子,但确实文治武功才德皆无,不堪袭承一府之王位,刚刚王太妃与宗老,已经向我讲仔细了裴世子种种不堪大用之处,我也听明白了。”
“但昭却私以为,古有孔融让梨,今也有贤二郎教兄,一家人和和睦睦,共造文明富强和谐共建的靖安王府大家庭……才是正理呀!”
辜玉眠 :……
吕大人:……
诸同僚:……
啥?
就现如今议事堂那群恨不得抄家伙互捅的靖安王府诸人……家人,你说他们是和睦的家人?
众人面面相觑。
正待辜玉眠开口毒舌点评之时,顾玉昭:“既然大人信任在下,此事交由在下办理,且先让我一试。若有纰漏不成,再请大人责罚。”
辜玉眠将信将疑的点了头,道:“好,这事就如你所言,你先办着!”
“若……有任何所需,礼部上下必定全力配合。”
这话说得,就有点那个啥了。
吕大人手上润喉的茶都忘了喝,诧异的看了老搭档辜玉眠一眼。辜玉眠示意他附耳过来,在吕大人耳边说了几句话。
哦——!
吕大人露出一个‘明白了’的眼神。
怪不得,人是太子派荐过来的人,‘或可一用’也是太子清清楚楚说的话。
那肯定是这顾小郎中,有他人所不知道的优点了。
要不就是,太子在背后有什么指示。
这么一来,原本还稍微有些忐忑的吕大人,稍微涨了点信心。
吕大人:“那我礼部该如何,你细说来。”
顾玉昭:“咱们礼部,是担着弘扬天下之大礼,教化百姓风俗之责,是否?”
吕大人:“是。”
“虽宗亲勋贵、有圣言在先,然臣直谏死,需以礼为本,以律为法,若一时圣言不查,也需稍退一射之地。”
吕大人挺了挺胸膛,言:“然也。”
顾玉昭又道:“若嫡世子‘忤逆不孝’作证属实,则无论按宗律、抑或按国之礼,嫡世子位除;同时,靖安王太妃所言孝道及其贤子孙的德行,若皆属实,礼部也需态度鲜明、扬文表态以示支持,德行教化以示天下。”
“是以,方能以‘贤’取‘嫡’,以非嫡非长之身,破格以袭靖安王爵。”
吕大人:“……没、没错。”
吕大人又深思片刻,想明白了,道:“你这一套打法,是想从根本驳斥裴二郎君的袭爵之路,若裴二郎嫡位存疑……好一招围魏救赵。”
顾玉昭点头,解释:“诸宗亲之家,宗法不责,宗律就是废文一条,此为常识,继王太妃依仗的,不过是裴世子不熟宗律,不过就是欺裴世子在宗人府无人。”
又思索了片刻,吕大人道:“若论我朝宗人律,靖安王战死,继王太妃以贵妾之身原本无缘正妻之位,乃因圣恩体恤,得以加恩继王太妃,若这么论,你这非嫡非长之说,倒也能站得住脚……”
辜玉眠,凉凉道:“玉碟已上,虽非长,可嫡不能再异论。宗人府已先堵死了这一招,何解。”
顾玉昭:“可民有议。”
辜玉眠怒,站起来身斥责:“大胆!不知天高地厚!如今三部推诿僵持,就为了把事态控制在尽可能小的范围,不让圣上烦心!尔还欲此事,广而告之,与民有议?”
顾玉昭:“民议,则议靖安王府爵位之争、家长里□□血八卦;朝议,则议嫡庶之别、承祧法统。”
“诸上官忧心的不过是此事,扩散到朝议,若卑下有辙,能让此事之议论,只在民在野,而非上听朝论呢?”
吕大人完全听懂了,兴奋又好奇的问:“那你快说说,你有什么办法?能止民议而非上听呢?”
顾玉昭微微一笑,“诸大人只需要知道我有办法做到,至于如何做到?就先卖一关子吧。”
说罢,顾玉昭叹息:“自然,卑下也不愿多生事端,此事若能谋求一个‘家事和睦’,则天下太平矣。”
“靖安王为国捐躯,圣上抚恤,孤儿寡母深感圣恩,从此不论嫡庶,先有世子敬庶母,后有贤二郎辅佑嫡兄,共同打造和谐大家庭,这才是皆大欢喜之结局……”
这么说着说着,顾玉昭就快要把自己给说感动了。
吕大人:……
辜玉眠 :……
辜玉眠冷笑,毒舌:“若靖安王府上下和睦如此,也不用闹到皇城司、宗人府、礼部都无计可施的地步,尔议论泛泛,全都瞎话空话!”
这话,就说得有点重了。
吕大人小心的看了一眼顾小郎中的表情,心道,老辜这脾性,千万别又骂哭一个。
索性顾玉昭还十分稳得住,朗声回应:“非也,卑下数问,吕大人皆曰是。这便是上峰给予卑下的行动指导方针,是准绳,是法则,是礼部的行事之‘道’,这个定了……”
“至于接下来如何做?又如何保证做得到?便是‘术’这一层面的问题,便是下官需要去忧心之事了。”
顾玉昭斩钉截铁:“而非侍郎大人忧心之处。”
辜玉眠被气到了:“你、你这小子……”
顾玉昭灿然一笑,又缓和了语气:“当然,这一切都有赖于侍郎大人的信任与放权,下官感激不尽,此事昭定尽力而为,不让诸侍郎大人烦心。”
辜玉眠:……
被这么又杠又怼又软又捧的一番应对,便是有怒气,辜玉眠也发作不出来。
一旁的吕大人捂嘴怂肩闷笑,心里暗爽得不得了:难得一见啊,瞧瞧自己这个鸡毛刻薄又嘴毒难搞的老搭档,那副涨红着脸,又吃瘪又忍耐的样子。
真是天公好轮回,大仇得报,大仇得报啊。
对这个新上任的顾小郎中,吕大人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顺眼。
话说到这里——
这个事儿就没有什么再讨论的必要了。
于是乎,顾玉昭的提议和方案,就这么得到了两位侍郎大人的支持,与诸人再议论了几句各自的分工,相应的布置很快就安排下去了。
于是乎,午膳后,当继王太妃及福王再次扣门的时候,便被引到了一个放置了瓜果茶水的隔间,而裴王世子和其忠仆丁三老翁到的时候,被引到了相邻较远的另一个隔间。
如顾玉昭所言,辜玉昭出面,请福王在后进的僻静小花厅单独喝茶聊天,吕大人去跟王太妃和宗老两人再次打了半盏茶的太极。
顾玉昭先去见了大胖兄弟裴善诚与其老仆丁三,并没废太多时间,一盏茶就出来了。
等待在院庭中的接引小吏,抓耳挠腮的好奇了半响,只听得小隔间里传出几声干嚎、一阵乒乒乓乓之声,然后归于寂静。
然后,顾玉昭出得门来,又单独去见了继王太妃。
这次时间稍微久一点,颇费了两盏茶的功夫。
最后,待福王从僻静的小花厅志得意满的喝完茶出来,继王太妃撤回了宗人府状告世子不孝的诉状,而办完事回来,被接引小吏带着满礼部转悠了半天找不到他娘的靖安王府裴二郎,最终找到他娘的时候——
他娘拉着他的手,说:“儿,走,咱们回家。”
宗老一脸不知所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福王当场咆哮:“王太妃,你这是何意!本王一番苦心,劳心劳力为靖安王府的孤儿寡母撑腰,你就这么对我的?”
继王太妃也懒得批上小白花的马甲了,尖锐应道:“福王,若您再想找人当枪使,请放过我孤儿寡母罢,我靖安王府好得很,不劳操心!”
说完扬长而去。
除了顾玉昭及左右两位侍郎大人之外,诸吏面面相觑。
噢~这事儿它走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解不开的谜题来不及深思~
与顾玉昭相熟的接引小吏跑来问她,究竟说了些什么?这么狗血淋头的事儿都解决了,顾郎中可真是智计超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顾玉昭笑了一笑,不欲多说,装做卖关子的模样,神秘道:“无它,吾嘴炮王者,只是初显功力、承让、承让啊!”
*
之后,又过了那么五六日。
另一边的太子府,也是一个悠闲的午后,太子正在书画中。
近日,除了惯常的广阔山水题材,太子在花树狸奴及小兽扑蝶等题材方面,颇得了一些意趣,便闲暇时光都消磨在了乐水轩。
安喜捧着一篮烤红薯,就这么颠颠的来了。
原来是辜玉眠登门道谢,因知晓太子近期不爱见杂客,便只得亲自送来了亲手烤制的蜜薯一蓝,另附上一道致谢折子。
安喜知道太子的习惯,报告过此事之后,便把蜜薯分了下去,同时打开了辜大人洋洋洒洒的五百字小短文,略过常规的阿谀马屁话语,重点朗读了左侍郎大人:‘感激太子赐贤能好帮手,靖安王府袭爵之事已经完美解决’等等话语,还说了‘太子慧眼识珠,顾郎中为人机敏豁达与礼部上下诸人皆交好和谐、甚赞、甚赞’云云
太子诧异抬头,不妨手中的画都歪了一笔。
太子:……
太子:“如何解决的?”
于是,已经历练出来的安喜公公,言简意赅的转述了辜大人提到的解决过程。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太子‘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安喜识趣退下。
这个午后,乐水轩又恢复了宁静,只余庭中水车的轻微吱呀之声,只余廊下画眉灵鸟偶尔鸣啼的婉转轻媚,只余穿过树枝间的微风轻轻摇曳着尚嫌光秃的枝桠。
太子心情有丝微妙,说不清道不明的,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某种期待却又落空的心情却是真实存在的。
他原本以为,那顾小郎中会捧着玉玦上门来找他哭,但现在看来,那个小狡儿把礼部那些糟心事应付得好好的,完全用不着他。
嗯,原来,这种感觉
是一种被人‘用不着’的失落感啊——
俄而,长指放置唇边,思虑了半响,脑海里闪过那个小郎君满怀赤诚的明亮眼神,太子自觉终于理明白了困扰已久的疑惑,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真是、越来越期待那个小郎君的到来了。
非常期待。
或许,等人到了身边,他便能更加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从那个小郎君身上得到什么了。
窗外的安喜,为了方便伺候太子,一直都时刻留意着太子的一举一动,他心里咕哝了一下,太子现在又笑又摇头的模样,真像那个什么……什么的想念春天一样。
嘎、嘎——
寒鸦鸣叫着从庭中一掠而过。
安喜仰头,只见庭中的枯树,树梢之间已隐约有了点点新绿。
新一年春,就要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2章 搞掂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