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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太子停下来等她,顾玉昭眼睛一亮,顾不得勾坏衣裳,急匆匆的跳下了树,朝太子奔去。
顾玉昭气喘吁吁的跑到太子面前,红扑扑微微热汗的脸蛋上,那双明亮的双眸中,满是赤忱之色,她仰头笑着说:“给、给殿下请安,祝殿下日安,经久一别,殿下丰仪依旧,小臣甚为想念……”
被如此直白的诉说着思念——
裴秀的眼里慢慢洋溢起笑意,堵塞在心里已久的那口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这才尽数散去。
他微微垂目,见这个小郎君今日一身云纹圆领月白斓衫,一脸令人难以招架的灿烂笑意,使得这人原本就有些雌雄莫辨的气质,更偏妍若春花、清丽绝艳。
只不过,这样一身极为合衬他的斓衫上,却没有佩戴他赠送的玉玦……
那尚未抵达唇角的笑意,便如烈日下的冰雪瞬间消散。
裴秀眉眼轻抬,这段时间,总是不经意听到这个小郎君的消息,四处宴乐游玩,没心没肺得很。
这小狡儿,浑然不知……
“太、太子殿下……”
顾玉昭再次出声,手足无措的立在原地,略感不安的呼唤着裴秀的尊称,太子目前这副似笑非笑,似冷漠似欣喜的神情,让她心里一阵发毛。
这让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得罪了太子……
“今日春光大好,无甚要事。”
“随我走走吧。”
太子淡淡的抛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往另一处山坡走去。
顾玉昭深吸一口气,赶紧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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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小道,曲折蜿蜒,落英缤纷。
一前一后拾阶而行两人,在粉色的花雨中漫步穿梭,一人高大俊朗,一人风流蕴秀,给这一幅美如画卷的桃林仙境平添了几分动态之美。
虽然行在前方的那个眉目深邃的高大郎君,浑身都是矜贵冷淡的气息,但空山回响中,时不时夹杂着顾小探花叽叽喳喳的趣闻笑话,倒也不显得寂寥。
这一路上,顾玉昭使劲浑身解数,想逗太子笑。
太子也没笑。
顾玉昭挠了挠头,十分困惑。
但她一向擅长从自己身上复盘找原因!
或许是太子对刚才讲的那些勋贵家的八卦、市井间的趣闻都不敢兴趣。
嗯,这样的话……
那就干脆换个话题方向,只说说自家的事儿好了。
自家有什么趣事呢?
前一段时间,小阿奴跟贺真人的小徒弟玩耍时,砸烧毁了太子赐下的玉玦,最后被惠娘抄着烧火棍满院子追着揍……这事儿算不算有趣?
是很有趣。
但她那里敢把这事儿往太子面前捅啊!
于是,顾玉昭只能自黑,聊一些自己前段时日各处赴宴,所闹出的一些糗事,什么东家赴宴却掏出西家的帖子,被友人追着好一顿捶,什么伙同好友整治对手,使其酒过三巡划拳输了场子,不得不对月学狗吠……诸如此类。
她自觉口才了得,一件三五分的趣事,经她这么一讲,就夸大成了七八分。
然而,正当她讲各类赴宴趣事,讲得兴致勃勃的时候——
太子却蓦然停住脚步,在高出她两三台阶之处,
拂袖,转身。
逆光中,顾玉昭看不清太子的表情,只听得太子漫声垂询:“如此频繁赴宴,可觉疲累?”
顾玉昭微愣,回答得倒很诚实:“宴饮频繁,是有点累啦,不过友人相邀,为顾全情谊……”
“也不好意思全推脱,只能择其一二……”
此语一出,太子四周的气场,越发冷淡了。
顾玉昭嗫嗫然,无从揣测太子心思,只能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结结巴巴道:“只、只择一二、共三五好友……不过五六场酒宴……而已……”
她心里隐隐约约的升起了一个荒谬的念头。太子、这是在不高兴吗?
因为她四处赴宴、这件事……而不高兴?!
可为什么呀,没逻辑啊!
没听说过太子是如此喜怒无常、不好揣摩之人呐,况且前几次两人相处,无论是莽撞拦车、万梅岭摘梅、抑或是同车分享香膏……太子对待自己,都是十分包容的君子态度……
救命~这个、冷冷淡淡、奇奇怪怪的……太子!
怎么回事!?
裴秀冷淡的睨了他一眼,有心问这人为何不再往太子府投卷,又想问为何不登门……可但凡他此刻问多一个字,都是大**份之事……
气郁翻滚胸臆,太子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殿、殿下……您等等我!”
顾玉昭赶紧提着袍角,追了上去。
山道间桃花瓣纷纷随风洒落,真是好一番浪漫景象,只可惜前一番还算和谐的两人,气氛越来越紧绷。
太子一声不吭的走在前面,气场冷凝,既不笑、也不言语,却也不阻止追上来的小郎君继续调侃笑谈。
顾玉昭困惑极了,发展到现在这个状况,到底为什么?
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中缘由。
她亦步亦趋的跟在那个高大身影之后,费劲心机口舌也没得到半点反应,顿觉心累。
唉、
这金大腿,可太难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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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两人已行至山坡顶。
山顶开阔,有一布幔搭就的临时茶廊,按大长公主的莳花宴习俗,此刻应有茶侍乐伎待诏侍奉。
但顾玉昭扭头一望,却见安喜及众侍远远缀在山腰,三位茶侍及乐侍跪俯山道一旁,并不敢抬头直视贵人颜面。
太子抬步进了茶棚,只手凭栏远眺。
山风习习,吹拂起宽大的袖袍,端是一副仙人下凡之色。
顾玉昭非常乖觉的坐到了茶侍的位置上,挽起袖子捧杯、洗茶、翻香、点水,一整套动作做下来,行云流水,十分赏心悦目。
“殿下,茶。”
顾玉昭笑意吟吟,殷勤忙前忙后,亲手服侍太子用茶:“小臣技艺稀疏,还请殿下将就用一些。”
见太子从善入流的饮了新茶,且还不咸不淡的夸了她一句‘好手艺’。
心里的那一点点心烦气躁,立刻就散去了。
她再次暗自感慨,就瞧在此刻大豫太子那副郎艳独绝的风度,那张一厘一毫都长在自己审美点上的盛世容颜的份儿上,她还能再阿谀逢迎一百年。
若太子能如上次同车而行时一样,笑容再多一点、言语再多一点、神情再亲切一点,就更好了。
唉呀,算了,一脸高冷的太子,也别有魅力的嘛~~
想到这里,顾玉昭成功说服了自己,立刻又来了干劲儿!
她扬着一张笑容灿烂的芙蓉玉面,从跌坐的茶席上,翻身跪直,向太子秉了一礼后,道:“殿下稍候,小臣为殿下取一枝野桃,聊以插瓶。”
裴秀原本想叫住他,但那知这小郎君动作颇灵活,一骨碌起身,去了山道旁,蹦跳两下,便取了一枝半开半闭的桃枝回来,又与一旁的瓮中取水,一番精心摆弄之后,置于茶席之上。
做这些琐事的同时,顾玉昭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无法掩盖的欢喜之色。
仰目投向太子的眼神,一如初见,依旧那么明亮赤诚。
无论何人,被那样热烈的目光所仰望、所笼罩,都无法不为之动容。
裴秀冷淡的神色渐渐松动,便开口:“不必忙碌,孤自便就是。顾郎中且随意自在。”
顾玉昭正在忙碌的手僵了一僵——
听听这话,这‘顾郎中’一唤,就显出十万分生疏了。这可不是她想要的……
她吸了吸鼻子,叹道:“殿下、殿下……”
裴秀撇开脸,视线投向山脚成片的花海,只淡淡的应了一声:“嗯。”
顾玉昭垂眸:“虽茂林遮不住我眼,但那高墙也挡住了我心,还好今日刷脸入园,才圆了心愿,得以再次见到殿下。”
她开始讲什么……
“莳花宴前,小臣四处求一张正宾贴,也曾想过……若求不来贴,便自请乐班奉琴也要混进莳花宴,只求能有见得殿下一面的机会……”
“如今得见太子,小臣真是三生有幸,死不悔矣……”
原本确实存有刻意夸张的心思,可说着说着,便联想起自己这小半年追着太子跑的经历。
从漏夜苦守太子府门前听凭诸多嘲讽,一直到各种疏通关系追到太学府议,就为了能有机会见得太子一面……
可不,一路心酸,回忆起来都是一把血泪。
于是,原本三分真七分假的做作,越说到后面,越真情实感的委屈上了。
若不是怕演得太过,显得过于虚假,顾玉昭现在就可以掏帕子、掉一升斗的珍珠泪出来给太子看看,她是如何如何的‘心意昭昭,只为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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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个小郎君,越说情绪越低落,眼圈似乎还红了。
他、他是哭了吗?
裴秀一怔,这才意识到,最初的顾玉昭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撰,即便调职后升了半级,也只是一个从五品的侍郎郎中。
在这权贵云集的上京,想要见到身为太子、又事务繁忙的他,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即便是由他亲自派荐,从外人看来,也只是平级借调到礼部而已,如被人有心欺负,怕也是只能忍气吞声罢了。
这么委屈,怕是在辜玉眠手上,受了不少的磋磨。
裴秀暗悔不已。
于是,一身矜贵的大豫太子殿下,再也无法冷淡以对,只见他从茶廊下起身,侧身坐到那个正低头委屈的小郎君身旁。
顾玉昭絮絮的说着、还沉浸在脑海中的小可怜剧场,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点茶的手微颤,似乎没注意到不小心洒落了几许……
犹豫了半响,一只似白玉铸就、骨节分明的手,试探的抚上了某个正伤心做作的小郎君的薄肩……
顾玉昭抬头,讶然,却只见太子眉目温和,浑身上下最后那一点子冷郁之气也都尽数散去,恢复成了她最熟悉的模样。
见他果然眼圈微红,裴秀愈发心怜不已,低头垂探,目光细细的描摹出此刻这个小郎君一脸委屈的模样。
裴秀柔声问道:“孤予你的玉玦呢?若艰难,怎么不上太子府寻我。”
顾玉昭脑海里‘嗡——’的一声,心想:来了,来了,这个问题它终于来了!
她能怎么说呢?
说实话、那是肯定不行哒!
但不知道为何,她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对太子撒谎。
于是,她只能含糊其辞,低头,嗫嗫到:“小臣怎么敢用这些些许小事贸然打扰殿下呢……何况殿下赏赐之时,也说了是‘若有要事’,小臣不过经受一些小小的历练,哪里称得上‘要事’……”
“更何况,殿下是为我好,我全都明白的……”
这好一通辩白,好一通委屈,好一通‘心慕太子,寻而不得’的心迹剖白。
桃花山顶,茶廊之下。
小狡儿这一番做作,这番**裸的心迹剖白,直说得裴秀心热微动、听到委屈之音又心怜不已、暗悔自己对这个虽天资聪慧,却尚未长成的小郎君过于苛责。
原想着置他于礼部,一是因这‘梦鹿仙童’的缘故,毕竟在今上哪里挂了号,自己本该避嫌,不能走得太近,礼部素来中立,就很合适;二是辜玉眠向来投效东宫,若有何不及之处,他随时也能看顾一二……
于这狡儿玉环,便是予他随时求助之意;
却不料,这人看着外表聪明,实际却那么笨……
裴秀暗暗叹气。
罢了,还是拎在身边守着罢。
身上那些不良的习气,再亲手好好教导就是。
而在顾玉昭眼里,经过自己一通诉苦告弱,太子面露怜惜,终于回回到她最初认知的那个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大豫太子。
于是,她打蛇随棍上,愈发滔滔不绝,就差指天发誓,自己意欲追随太子,效力东宫。
“虽身在礼部,却想的是,若此事办砸了……丢的便是太子的脸面……于是无论如何,也想做出点事,再回禀太子,以效太子派荐之恩……”
“是以,小臣向往东宫之心,日日昭昭,……”
“若太子不嫌,小臣愿为太子效那犬马之劳……”
山坳微风,满树桃夭,如玉佳人随侍身侧,满怀赤诚的眼眸中,全都是自己,秀口吐露的真情,也全都是思慕与真挚的情义。
裴秀突然从那些昭示着自己心思不堪、混乱□□的梦境所带来的道德困惑中释怀了。
风动、幡动……抑或心动……都不重要了。
他想要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无论是他。
无论是她。
裴秀释然一笑,深深凝望着眼前这个期待他回应的小郎君,似漫不经心又似紧张不安的问道:
既然这样——
那入我东宫可好。
他屏息着、等待着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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