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仙的眼已经倦了,手还是不肯停下来。笔端的墨开始枯涩,纸上的痕迹又浅又薄,她笔下的池塘边还差一丛翠竹。
牛马在山前,亭台坐水上,桥头小儿抱琴来,远际古寺不语,一派安然清明,无声胜有声。
她完全画出了大理寺卿王恩求要的效果。
此画品不久后就要落下师父的名款,相赠到寺卿王恩的手上,继而悬入高阁,继而静待灰侵蚁蛀。
师父陈望松很满意她的代画作,他坐在石桌前,撇去茶水上的浮沫,又安排苏仙在画的左边,一棵青茂的松下用篆体提了首小诗,
“去年风还在,今时木犹青。”
题完了他自己放下杯子,再提起一方长寿菊头的玉玺压了红墨,在画卷的右下角落个款,
“松台客敬赠。”
此画品就算完好了。苏仙也可歇息了。
苏仙有些时日没画山水,手上的劲因为长时间用点与皴绘制树林的茂密景象,劲绷得太紧,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
一连画了两日,眼前的青山一座座跃然纸上,她的十指一根接一根地麻木,起身时连栏杆都扶不住。
回府后她把双手浸在温水里,酥麻的感觉让她发自内心地感动,她对视水面呈现出的疲惫倒影。
憔悴,落魄,眼眶深凹,双目滞讷。像是丢了三魂四魄,行将就木。
她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倒头就睡,睡个天昏地暗。
于是弥补性地睡了三天两夜,起身时只觉天旋地转。跌跌撞撞爬到画案旁。
画案上的笔洗里还有水,她掬起来,狠狠地洗了把脸,人是清醒了,脸脏得不像话。
僮儿梵音闻声进来的时候狠狠笑了她一场,说她活像只污脸猫。
梵音端来清水给她重新洗漱一遭,又伺候她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裳。
给她披衣的时候,触摸到她又细下两寸的腰肢,叹了一声,说:
“忙活两天,睡三天,不食不饮,早晚得病。这人都消瘦多少了。给陈老绘画确实重要,可也不能糟蹋自己,陈老的人情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
苏仙自顾自束好腰带,转过身来,看着梵音,不以为意地笑笑: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也没在怕的。正所谓,早死早超生,若有下辈子,我还当画师。”
她说话时神态很轻松,像是在随意诉说一件家常小事。不过这也确实是她的照心而言,斟字酌句,似已看破红尘。
梵音听不惯她的随意,果断避开这句话,且说:
“课业完成了吗?我听陈老说,后日御画林的萧画师要过来择画。萧画师可不好应付,你得谨慎小心着点。”
苏仙睡得迷糊了,三天如三年,对此事无甚的记忆,她想也没想,张口就来:
“课业?什么课业?有课业吗?”
梵音一手把她按到椅子上,一边帮她梳头发,一边说:
“前阵子已经品验过您老人家的市肆桥梁了,眼下要看你笔下的人物,人物是择诏的选题,可得重视。至于萧画师,他可是来验你画的第一人,你能不能进御画林,他是你的第一个门槛,你这人年纪轻轻,忘性怎么可以这么大?”
苏仙听完微微蹙眉,依稀记得有这一出事。梵音故意把她的头发扎的紧一点,让她清醒清醒。
苏仙扶着自己的额头,自信满满地说:
“不就人物嘛,不消片刻,我就能画出来。管你要男要女,要老要少,要美要丑……丑我不能画,但凡美景佳人,但凡我有心画就,无一不能画成的。”
苏仙向来对自己的画抱有很大的期望,像看待自己容貌般充满自信。
小时候别人夸她机灵可爱,长大后别人夸她才貌双全。她对于别人的一言一语深信不疑,完全不认为是自己家族背靠皇亲国戚的关系。
别人的阿谀在她听来是完全的夸赞,夸赞声此起彼伏,如潮汹涌将她冲上云端山巅,她俯瞰着世界,直觉自己是世界中心,因此毫无顾忌。
整了装,束完发,吃饱喝足后她只身来到彩墨堂。
墨香悠悠的堂厅内,其他学生已经到场,师父陈望松如常站在堂门边上等候她的到来。
学生们对苏仙的姗姗来迟表示十足的不满。他们刻意把不爽摆在脸上。
苏仙进堂前就看到了他们的白眼,心领了充盈一室的闲言碎语。
她佯装无视,匆匆从陈望松身边路过,坐到了自己的画席上。
身边有人低声骂她,切切私语一阵后接二连三,有意无意地在她画席边上吐着唾沫。
苏仙把自己的身体往窗边挪了挪,表示丝毫不在意他们的针对,也无心去追究小儿把戏。
她告诉自己无数次,画堂里这些平平无奇的庸才是羡慕自己,嫉妒自己,又是因为羡慕嫉妒无果,最终导致恨自己。
因为苏仙是街坊口里百年难遇一奇才,天资聪慧,一点就通。
无所谓这话是发自真心,感叹实力。还是因为敬仰作为苏仙靠山的镇北王室,顺带地奉承,苏仙都自觉高人一等
在彩墨堂,除了她,没有人在小时候被称为神童,也没人在长大后被称为画才。
仅有她,随手一张最简单的山石小品,都能获得如潮好评,引得贵客一掷千金。
苏仙的实力确实是有的,陈望松眼光,画意都极高,人老七十,不会因为阿谀小辈贬低自己,更不可能因逢迎晚生纡尊降位,致老来无面,晚节不保。
陈望松老了,画不动了。整一彩墨堂,他确实最看好苏仙了。
苏仙初来乍到时,他就发现她的山水与他年轻时的用笔很像,浓于山,淡入水,山林雾绕,观其画,仿入缥缈虚无之境。
陈望松对苏仙另眼相看,其他堂生他刻薄以待,一笔一划的指导,画得好会夸赞他某一处的用笔,画得不好会摇头要求再画一张。
可他从来没有坦言过苏仙的画好在哪里差在何处,要么点头,要么摇头,要么沉默不言,他不指点,只是要求。
起初每堂课他都有意将自己的画置于讲台前单独讲解妙处所在,他希望苏仙能领会他的意图,从他的画里观察到自己的足与不足。
后面苏仙悟了之后画技大涨,陈望松就让她帮自己画工笔山水,通学自己的技法。一直到现在,苏仙这个神童与自己的画技持平,他就再也不指教了。
他之所以在苏仙学成后慢慢忽视掉苏仙的成长,只是不想让苏仙成为下一个自己。
他既想让苏仙传承自己的技法,又渴望苏仙成为苏仙,一个和他一样,画技卓越,但又独具风格的苏仙。
陈望松很多时候都陷入进退两难的状况。原因苏仙学自己学得太像了,如出一辙,任谁都无法高下立判。并且,她自己也没有再更精进的想法。
她被无知的街坊夸赞到了忘乎自我,这着实不能要。
看着苏仙的趾高气昂,他有时候甚至会后悔自己让苏仙为自己画山水,却又不得不能。
陈望松年轻时给许多官员画过画,以笔墨奉承过很多人,而今他的手腕一旦提笔就痛起来,石头都画不了了,他的生涯眼看终止,可奉承不能。
他不能得罪任何一个可以在他身上冠以无端罪名的势利之徒。
他的手提不起笔,苏仙可以。去年开始,他就让苏仙仿他的用笔走势,学习他的构图,创造他的画境。
苏仙历经三百日月,完完全全将陈望松一生的成果拓印在心里,发挥在她的指尖。
用墨,执笔,走,起,提,钩,点,皴……一分分,一寸寸,出神入化,完美复制。
苏仙也不喜欢被控制,奈何对方是陈望松,是教她的老师,她不能直言反抗,只能在平常教学生活中靠一些不听话,不遵从的行为去激怒,有意惹他不高兴。
陈望松不喜欢强求,他忍耐苏仙,正是源于愧疚。
他不能得罪人,也不能放手入山去,他还有一个梦,一个悠久的,似乎遥不可及的大梦,为了那个梦,他现在非常珍惜自己的双手,珍惜到,身为老师的他连教尺都不敢触摸。
他那个梦,源于一句承诺,年轻时的承诺。而这个承诺,谁也不能得知。
陈望松讲绘制人物时要形神兼备,相由心生,心因行成。
听琴之人不可顽皮,顽皮之人不能清静,眉目鼻唇耳,五感聚一,方可成一张好相。再说四躯,足动手动,手沉肩斜,脚不稳,身首难正,画人像,要多看,多试练。
苏仙听到这里已经睡意朦胧了,她打了个盹。暮色西沉,其他画生的课业俱已完成上交,苏仙大梦方醒。
陈望松端坐师案,夕阳斜贴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愈显苍老。
他很老,岁月的波澜深深刻画在他麦黄色的皮肤上,一层一层,越来越深。
时刻高昂的头颅上,稀疏的发束呈现霜与灰相和的颜色,随意一抓即可掉下一大把。
他的胡子越来越长,瞳白发黄,牙齿零落,说话总是长唉短叹。
眼前的他沉默着,像是坐了很久,一直在等苏仙醒来。
苏仙从桌上爬起身来,胡乱抹掉嘴边的垂涎,目光躲闪,完全不敢正视陈望松。
陈望松正襟危坐,打量了苏仙一阵,继而开口,道:
“今日课题人物,为师要你现在作人物像一张。”
苏仙闻言坐端正来,摊开纸笔,左右看了一遭,发现此时彩墨堂除了陈望松与自己再没有了其他人。她有些纳闷,问:
“这里已经没有画生了,学生要画师父吗?”
陈望松捋着胡须摇头,道:
“画你自己,你眼中的自己。”
苏仙不解,再度环顾四周,发觉画堂除了笔墨纸砚,就是桌案坐椅,不禁深感为难:
“师父,此处无镜,我要如何画自己?”
陈望松抚着长须起身,道:
“你早上梳妆洁面看自己,晚上解发宽衣看自己,既然天天看自己,心里还没有自己吗?你仔细想想,自己的眉眼唇鼻,耳发身躯,都是哪般模样。”
苏仙被陈望松的言辞打动,她当即沉下心来,把回想今日早上在镜中看见的自己,把手指放在脸上,依次摸索。
额微宽,眉似柳叶,眼似明珠,鼻似小山,因为饮食欠佳,双颊有些凹陷,唇峰微尖,唇微厚,下巴不长,发很青,脖颈纤细,正观可见双耳,算命的说她有福相。
一番细算之后,她在心里白描了一个自己。
之后,她把心中的自己加进墨里,蘸在笔端,绘制在了纸面。
画上的她立在桥头,身旁有僮儿梵音守候,桥头没有树,没有花,没有其他人,这幅画,画里只有桥,苏仙,梵音。第一眼只觉孤独寂寞至极。
苏仙把画交给陈望松,陈望松借着烛火赏看了许久。
而后,他把画置在师案上,师案上堆叠着其他画生的画品,他们画山,画水,画侍女,画同窗,画父母,好似只有苏仙,画的是自己。
苏仙微屈身,立在案侧,静默着等待陈望松的评语。
陈望松站起身来,从她身边绕过去,径直走到檐下,仰望灰蓝色天空中的一弯弦月,叹了一句:
“现在的你仿若以前的我。”
苏仙疑惑:“我像师父?”她知道陈望松指的是画面上的走笔画技,可这明明是他教导出来的结果,他叹什么?
陈望松神情闷闷的,转过脸来,开始解释:
“画里,你的眼睛眺望远际,可远际什么都没有,你脚下的桥,左右无依靠,孤立无援。你的画,展示了你认为最为重要的人与事物,明明很重要,可你的目光是冷漠的。有至好的朋友在身边,为什么你的眼里会一点感情都没有?”
他凝视苏仙,语重心长地说:
“为师教不了你多久了,画不仅是笔墨纸砚,更在于心,意,爱,恨,正因为有这些感受的存在,画才存在,苏仙,为师看见,你的画里,只有笔墨。”
陈望松把画拿起来,递还到苏仙的手上,说:
“如今,为师已传授你为师的所有笔墨技法。你将这些技法尽数运用并非好事,除了为师,你还有你自己,有你自己眼里的楼台,街市,人情百态。你明明身处尘世之间,可你的眼里什么都没有。苏仙,为师问你,你觉得画是什么?”
苏仙讷了一下,然后道:
“师父说过,画是记录,为王室记录。”
陈望松听完却摇头,说:
“那是为师对他们说的,为师给予他们绘制的方向是记录。可是苏仙,你不一样,为师以为你知道。你看看这四周,看看这彩墨堂,看看这世间,看看月亮,你仔细想想,想好了再告诉为师,画是什么?”
苏仙按照陈望松的话,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想不出答案,她摇头道:
“师父,我不懂。若不是记录,难道是抒情,可抒情之画普天之下千万不可计,王室的画院怎可能只是普普通通的抒情?”
听完她的对答,陈望松明显失望了,他的目光渐渐地黯然下去。负着双手在画堂里来回踱步。
他看着自己不再挺拔的身影,不再矫健的步伐,循着自己的回忆说:
“为师以前也不懂,怎么都不懂。因为我不懂,我的师父把我赶出了画堂,让我自己去找。我那时候为了绘画失去了青春,朋友,银两,师父一把我赶走,除了画,我就什么都没有。离开画堂的一年内,我拼命绘画,看见什么就画什么,画下来,没人买就扔掉,有人要就卖掉。我当时觉得,只要我还活着,就会一直画下去,只要一直画,就总能出人头地。可是,有那么一天,因为下雨,我画摊上的画都毁了,墨都晕成一片,看着那些污脏了的作品,我竟对绘画产生了极大的厌恶感,我把笔墨纸砚都扔掉,拿着卖画得到的所有的银子买了酒,喝完了酒,我就想到了死。我寻到河边,正要往水里跳,这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女人。女人是跟着我过来的,她给了我她所有的积蓄,要求我把她画下来,我说我讨厌绘画,女人竟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陈望松眼里的泪流下来,他悄悄抹掉,续说:
“那夜,我画了那女人。那女人,也成了我今生唯一的爱人,我的妻子。遇到她之后,我的画画得越来越好,得名家青睐,贵族重赏,官员钦爱,就这样,一直走到今天。彩墨,正是吾妻姓名。”
陈望松红着眼,回看苏仙,道:
“苏仙,画是眷恋啊。”
“我一味追求画技,失去感情,故画不得人心。又正因为我再次眷恋人间,画中山水多了情感,才能运笔自如,绘制从心。苏仙,从今以后,你的画,要为你自己。你不能变成另一个我。”
陈望松说得很坚定,酝酿很久才得一个结果:
“择诏日近在眼前,苏仙,去找你的眷恋,画出你眼里人间。若不能以画共情,你难入御画林。”
天将下雨,陈望松让她早些离去。苏仙在懵懵懂懂中被迫离开了彩墨堂,放眼街上万家灯火,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苏仙差点怀疑是今天迟到惹陈老头不开心,他才语重心长说了一大通,以表示自己的德高望重。
可她又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告诉自己,陈老头都哭了,他才不是小肚鸡肠的那种人。之后强制自己回想陈望松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仰头看向半露半隐的月亮,细细低喃起来:
“眷恋?眷恋是何物。”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