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河道一堵便是四五个时辰,眼见天就要彻底黑透了,李谙一行人有些躁动难安。
两岸林野,却也比这狭船宽阔。
因已与岭南使团约好,时间有些紧迫,李谙找来老吕问道:“有没有可能,派人去疏通一下,干堵在这也不是个事啊。”
老吕摆手道,“大人,再等等吧。”
李谙心中明白,在这船上做主的还得是云归,便将她从船舱中喊出来,问道:“这河道乱像就不能管一管吗?”
云归神色沉重地摇了摇头,“何必呢。”
“我刚才听说,你们云家仓库毁了两处,此番云少主入蜀是求援的。”
“对,我云氏织染坊今年订单紧俏,虽说主要卖场不在岭南,可这里留的是祖业,所以尤为重要,今年不知触到什么霉头,祸从天降,遇上了各种糟心事……”
李谙忍住胸中的愤愤,眸色微冷,“人生在世总得明白,明枪易躲,可暗箭难防。”
李谙既然这样说,明显是已经判断出云归这边遭遇的事并非天灾。
云归垂眸沉思片刻,郑重道:“无论如何,我既答应了大人,便会倾力相助。”
对于岭南盐税这件事,皇帝的指示是要大洗牌,李谙并不信云归不眼馋这块肥肉。
若盐商中有云归这样一个深受京中掣肘的势力在,那便好说话多了。
当元莨来甲板上透气时,正看见李谙和云归在那商谈。
李谙见他身影,小声地向云归道:“看在顾兄的份上,我再提醒你一句,他~或许…是条翻身路子。”
云归瞥眼,重新审视李谙这人。
馊主意。
“李大人何不跟我讲讲大抵情况,更便于我们双方合作。”
元莨初恋被拒,难免有些恹恹的,靠在船围上,也不讲话。
“公子,我与云少主商谈正事,您不妨一同听听。”李谙喊他。
云归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无奈加惊诧。
“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只听说过街道拥堵,河道拥堵还是头回听闻。”元莨边走边说。
“就只能这样干等着?不想想办法?”
他讲话故意不云归,幼稚极了。
“那不然呢,你有什么办法?”
“遇到这样的事,当然是下船啊,去找前面的人要说法,尽快疏通。”
当谁时间不宝贵似的。
“二位有所不知,岭南距京城千里之遥,水况、规矩自然与之不同。”云归揉了揉额角,细细道来:“岭南河道绵长,水中常有暗流,小舟难行,这是其一;其二,水道联通各个州府,因岭南风土民情繁冗,各个州之间方言并不相通,沟通不畅,最容易升起误会。”
“早前有一群水匪沿河作乱,各州自发组织武装抵抗,但因经验不足,常误伤停船歇脚的外来之人,当时的观察处置使昏庸无能不能服众,州刺史便各展所长整顿州务,处置使恼羞成怒上报朝堂,言岭南诸州排他严重,不服中央统筹,诸地皆存反心。朝廷不辨原委,以强势之姿整顿岭南,是以……”逼得岭南人联手相抗。
遵成初年的岭南水道叛乱,结局是以朝廷数十万大军镇压,岭南土著血流成河,朝堂耗资无数,两败俱伤。
云归虽没有讲到结果,可大家都心知肚明。
“是以,战乱结束后,岭南便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往来行船皆在固定渡口相停,渡口由府地管辖,州县无权插手,若遇到突发情况必须临时停靠的,上岸后必须第一时间向当地州府报备,以免再遭猜忌。”
其实,元莨并不觉得如此规定合理,但毕竟人生地不熟的,不好轻易评价。
“原来是这样……”李谙作为战役的亲身参与者,想不到起因竟是这样。
元莨终于抬头看了云归一眼,“真没想到,一个昏官,竟然给全府人民带来灾祸。”
云归闻言转过头瞥了他一眼,表面沉默,可心里却有百般愤慨。
就是这样一个昏官,在挑起战乱后还能全身而退,甚至一路升迁,直至寿终正寝。
“不只,这两岸的森林,也非同一般,瘴气常见……”
“二位没听说过吗?”云归冷笑,“有罪者常被发往岭南,可见……外人都认为我们这是蛮荒之地。”
云归因为跟外公感情深厚,自然沿袭了他的乡愁归属。
岭南有波光粼粼的海岸线,有生机勃勃的漫山青翠,还有质朴醇厚的风土人情,无与伦比的美食盛宴……
可这些,都抵不住高位者的偏见。
李谙无甚反应,倒是元莨揉着额角陷入沉思,中途的神色是变了又变,“康衢烟月不过是有心者粉饰的太平,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现在…有点懂了。”
“咳~”李谙轻咳。
隐约听出些元莨话中的内涵,提醒他慎言。
云归皱眉,转头盯着水面,不再搭理他俩。
这时,不知在哪开始喊起船号,叽里咕噜的,外人根本听不懂。
老吕多番相对后,慌慌张张的跑来,“少主,不好了!”
云归猛地绷直了身体。
元莨抢先她一步问到:“出什么事了?”
“前头道窄,有两艘大船互不相让,竞争间相撞,还波及到了一艘民间的小客船。”
“那……这水路是彻底走不了动了?”李谙问。
“少主!”老吕暂未答李谙所问,只对云归道:“少主,那两艘大船咎由自取尚且不论,被撞翻的小客船上载的都是寻常百姓,我们船上有速行小舟,能否伸出援手?”
云归半瞬犹豫都没有,“当然!我云氏虽为商贾,但初发之心从不敢忘,人生在世,说不准会遇到什么样的事,自身得失固然重要,可良知永远要排在第一位。”
云归这话说的元莨心头一热,默默黔首。
“云家人听令!”云归深知时间紧迫,也没问李谙意见,便开始召集手下,“前方有一客船翻了,上面载的都是无辜百姓,既然遇到了,我们没理由不伸出援手。”
“是!”云家人唯她命是从。
“记住!救人固然重要,但自身的安危更要放在第一位,大家都小心些!我不要见到任何伤亡!”
云归反复叮咛。
老吕行动迅速,在云归训话的功夫,他已经安排着将五艘小舟放下。
云氏族人行动力惊人,半炷香时间不到,他们已经分工明确,水性好的整装待发,水性弱的留在船上,为后续工作做准备。
李谙最初只是看着,见这小姑娘如此行事,难免要替故友欣慰。
而后他也召集手下帮衬云氏族人。
元莨是被云归热血动员的第一人,此时他也顾不得自己身份,脏活累活抢着干,在最后一艘小舟放下后,他褪去碍事的外衣,轻手利脚的就要跟着去现场。
云归一直关注着,在他脚还没夸下的时候拉住他手臂,“元莨!”
这声能听出是真急迫,怕他出事。
李谙从他二人身边经过,轻点脚尖,施展轻功,稳稳落在小舟之上。
元莨回头看他一眼,生怕被人替了位置,他轻轻回握了云归一下,笑着安慰云归,“没事~我水性也好。”
他把话说得这般轻松,可云归就是不放心,急忙更靠近他,手也攥的更紧。
李谙看着,觉得太耽误事,喊了一嗓子,“让他去,男人嘛!得有担当!”
这话其实是出于自负,也轻估了岭南水路复杂。
云归看了眼李谙,又看了眼小舟上的言书和剑棋,云九的小舟就在前面,心想这么多高手环绕,元莨应该不会出事。
她松手,往后推了一步,再一次重复道:“比救人更重要的是自身安危,你务必记牢!”
元莨看了她片刻,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笑道:“放心!”
而后转身跳上小舟,小舟即刻前行。
“哎!出什么事了?你们去哪?等等我啊!”莫皓檠刚被嘈杂吵醒,还没弄懂发生什么。
云归用力拉他一把,才定住他,“前面客船翻了,他们划小舟去救人,你跟我在这等。”
莫皓檠回头看见小舟们渐行渐远,转头再见云归一脸忧愁,没缓过劲儿来。
他就进船舱睡了个觉,发生了什么?
“我们留下也不是没有事做,等会救上来的落水者也得照料好。”
云归知他是个聪明人,“你看,大家都在忙活,你也不能闲着。”
平心而论,云归这样的行事风格当真像一个合格的家主了。
莫皓檠忘了刚还在给她甩脸色,搞懂缘由后,赶忙就跟着大家一起忙活。
该说不说,这俩身份尊贵的公子哥,倒都不是什么矫情人。
不知为何,云归突然就有些心慌,心里总不踏实,似被上天暗示有事发生。
小荷里里外外正在张罗物资,见云归这样,也跟着操心。
云归很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劝走了小荷,自己则是进船舱写了封信,再找来两个手下让他们上岸寻援。
莫皓檠忙忙活活,轻易不敢叨扰云归,眼巴巴地等了她许久,见她终于出来,赶紧贴上来问道:“元莨他们,不会有危险吧?”
蜜罐里长大的孩子,在此刻才想起这茬。
云归原本就心神难安,突然被更不安的莫皓檠一肩膀怼上,有些烦躁,她揉了揉痛处,坐了下来:“你若是怕,为什么不安生在家待着,添什么乱。”
莫皓檠也不恼,他和云归差不多大,见识却天差地别。
他见云归的脸色有些难看,转身不知在哪端出杯冷茶,赔不是道:“我不是怕,这不是头一遭么,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添乱的。”
云归觉得自己刚才语重了些,抱歉一笑,转言道:“你一路悄悄带着我那白鹅干什么?东躲西藏的,真当我眼瞎?”
莫皓檠挠头,他真挺喜欢大白,但见云归真不待见它,本想偷偷带到岭南再告知,自以为藏挺好,却还是被发现了。
“呵~呵~我舍不得大白……”
莫皓檠说这话时,将茶杯塞进云归手里,“你现先在这坐会,我帮他们把箱子抬走,待会万一落水者救上来,好能有地歇脚。”
说完,他真去帮忙了。
云归喝了莫皓檠端来的茶,凉透的茶汤充盈口腔,冷的她一激灵。
“莫皓檠!悠着点~你的任务不是别的,是照顾好你自己……和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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