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菜早上了桌,一群人饥肠辘辘围着圆桌坐好,大眼瞪小眼的,谁都不敢先动筷。

造作地清了清嗓子,纪超群举起冷饮,缓和气氛道:“今天管离打得不错,虽然剑姬闪现越塔那波有点辣眼睛,可年轻人敢打敢操作,这杯敬你,继续冲冲冲!”可乐一饮而尽,纪超群未握杯的左手,朝对面缩头的鹌鹑们狂打信号。

众鹌鹑默契将头埋得更低,被点名的管离瞟了眼还在往外冒冷气的萧大冰柜,继续装死。

不一会,袁果果跟着吴闯进来,乖乖挨着萧也落座,夹了片牛肉放他碗里,笑眼弯弯:“我饿了,你替我尝尝咸不咸。”

“嗯。”凉气骤消,萧也认真地咀嚼过牛肉,问服务员要了杯温水,重新涮好两片夹给她,又一一试过每道菜的咸淡,细致地替她区分好。

鹌鹑窝在袁果果进来那刻起,就被饿狼占领,个个迫不及待地举筷扒碗、大快朵颐,暗地里冲袁果果竖大拇指。

可惜袁果果此时正忙着祈求神佛,完全接收不到众人喜悦的信号。

萧家夫妻的门票是她临时找沈练帮忙要到的,正对舞台的摄像位,不出售的黄金地段。

下午出发前,萧南首次拨通了她的号码,表示愿意接受她的提案,重新了解萧也。

长辈的让步相当难得,以至于袁果果只记着雀跃,却忘了李芳这个不容忽视的幼龄贵妇。

赛后采访结束,她出于礼貌,领着二位长辈到休息室小憩。

在经理宣布晚饭聚餐后,披着优雅外套的李芳忽地发言,礼貌地提出要请儿子的同事吃饭。

然而在GW,无论新人旧人,或多或少都知晓萧也是离家出走打的职业。

家长的不谅解一直是电竞产业中存在的不小难题。

面对心存芥蒂的家人,尚小的他们说服不了,于是攥着力气在竞圈里闯得头破血流,誓要拿出成绩。

果不其然,李芳拿出了上次约她的态度,始终扬着头,彻头彻尾成为甲方。

她登上大巴起,数落的东西由代步工具、队服、作息到职业选手的未来择业、失业,吐槽全面且持久,下了车还煞有介事地找吴闯单独谈话。

得亏袁果果硬着头皮插了一脚,使劲在经理前面抢话挡流弹,不然以李芳的闹腾劲,她怕吴闯胸襟足够大,也会给萧也穿小鞋。

从旁观察良久,萧南制止了聒噪的妻子,真挚谢过经理和俱乐部对萧也的照顾后,付账离开。

回程的车上,一行人吃饱犯瞌睡。

偏头盯着窗玻璃,袁果果小心翼翼地观察起萧也。

窗子里,他阖着眼,眸下一片青黑,双颊和下巴相比重遇时愈加瘦削,唇紧紧地抿着。

半小时后,大巴平缓地停在基地门口。

众人三三两两地进门,袁果果故意拉住萧也落在队尾,没几分钟,视野里已经没有其他人,她牵着萧也掉头朝小公园踱去。

一路无话,将萧也按在左边的秋千上,她自己坐在右边,慢慢荡起来。

在公园角灯铺设出的黄皮影戏里,右边秋千起落的幅度越来越大,牵动左边的秋千轻微摇摆。

“她今天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替她向你道歉。”萧也垂首,双手紧握铁链,即便是夏天,寒意仍藏在深夜露天的冷铁中。

“萧也,你不需要道歉和抱歉,从小到大都是。”仰头望天,袁果果的黑眸里星辰满布,“今天采访的灯一亮起,你站在舞台上望过来,我清晰地看见了你眼底的光比这漫天繁星还要亮。”

猛地抬头,他被头顶的星空震撼,除却崇明岛那晚,他有多久没抬头看过如此静谧璀璨的上海。

“我努力,想把夜晚的世界安稳地带到你脚下,害怕你再独自一人缩在角落,希望你能轻松地踏着黑色,赏星也好,赶路也好,可我好像又搞砸了。”

长腿蹬直行至右边,萧也握停秋千,矮身看向她,陈恳真切:“我眼里现在只有一个你,不黑,很亮。”

热气窜上脑门,袁果果飞速别开眼,她差点被朵玫瑰摄了魂。

“我和导师商量好了,后天回杭州。”

这些天里,她早就定好毕设主题,碍于没有工具,时间也不允许她创作,拖累沈练为她与教授周旋。

再者,她能暂时不顾及自己,可萧也因为她调整作息,睡眠短缺不说,还无时不刻在考虑她的处境、圈子,她实在不能坦然接受。

稍闭眼,萧也吐露浊气,揉过她的发梢,宠溺道:“好,明天陪我去一趟医院。”

“好。”袁果果鼻尖发酸,他总是在纵容她。

次日,天蒙蒙亮,袁果果打车去超市买了一大堆零食,外加不少高钙牛奶。

从小区门口到基地,来来回回搬了3趟,她才得空喝口水。

整理好基地冰箱和放零嘴的橱柜,她鼓起勇气分别向黄尚和吴闯辞职。

理由正当,他们也没过多挽留,反倒是她,班没上几天,假请了不少,还提前预支工资,领导却只念她的好,内心生愧上午同时,她对竞圈的喜爱又多了一分。

而黄尚不知从哪找到了新美工,帅哥一叫便到,交接起工作来速度快、技术好。

失业的袁果果倚在工作间门口,内心复杂地盯着原属于她的位置,坐上别人,深度怀疑黄尚早起了把她撵走的坏心思。

可怜前同事齐睿又迟到了,这次萧也也救不了他,因为经理为了在萧也面前表现一番,竟驾着爱车跑过来送他俩去医院,顺便见见新员工。

此刻,吴闯正双手背后和新人交谈,不时瞅瞅反光的手表和空空的工位,浑身散发资本家的从容。

“走吧,果果。”

拉过她的小手,萧也慢慢下楼,脸颊尚有未擦净的水渍。

被忽略的吴闯匆匆结束演讲,快步跟上,开车期间不时向袁果果询问萧也的家庭情况。

目光征求过男朋友的意见,她也只答得上少许,萧也在旁补充,语气平淡,指尖却有一丝僵硬。

从他有记忆起,母亲就不太喜欢他。

年幼的他不能吃辣,李芳却爱在每道菜里加上红椒。

他辣得流鼻涕,她却只是满脸嫌弃地别过眼。

小区停电,他吓得躲进被子,撕心裂肺地喊妈妈,也没人应答。

后来楼下的邻居因他的哭喊按响门铃,门顿时就被打开,即便他裹上了被子,李芳沉着的声音仍淌过暗色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再后来,他去上幼儿园,第一天不哭不闹,老师笑着提出表扬,李芳只是翻了翻包,问了句“可以走了吗”,转头就消失在街道转角。

到了傍晚,其他小朋友早早奔进父母的怀里回家,剩他呆呆地坐在玄关前。

等到天边晕黄,萧南才缓缓抵达,领着他回家。

慢慢的,他习惯了母亲的忽视、无理取闹和父亲的忙碌,他却越来越习惯不了夜晚。

从一开始的噩梦惊醒后再难入睡,到开灯睡觉都很勉强,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人发现了,他初二新转来的同桌,那颗不留余力发光发热的小太阳。

于是,他在14岁生日那天,虔诚地向上天祷告,她不要离开。

可新学期开学,他又变成一个人,当天晚上,他憋了十几年的泪浸湿了枕头。

叛逆即刻从深海石中滋生疯长,他开始躲在巷角抽烟,每天放学溜进黑网吧打游戏,拥有突破十几年安生的猖狂,可却始终撬不开沈练的锁,得不到袁果果的行踪。

坚持了一轮秋冬春,2014年盛夏,他拖着将死的皮囊偷跑去崇明岛。

奈何外婆终未觉出他的绝望,头也不回地将他扔回灼人的炼狱。

高中三年,他交上优秀成绩单的同时,常常翻墙出去上网抽烟,唯一被发现的那次,班主任和教导主任在得到他改正自我的虚假保证后,没请家长。

浑浑噩噩来到18岁,跨过未成年人的路障,踏上成人的路。

他抛开前程的一切,义无反顾地接受了联系一年的GW,投入未知。

电竞的热血、压力、伙伴、种种,唤醒了他经脉中沉寂的气力。

于是,他日夜鏖战在峡谷,感冒发烧、腰颈酸痛都赖在里头,执着于其中的每一块钱、每一个补刀、人头助攻,在每场游戏里精益求精。

在数万玩家眼中,他给“Boom”这个虚拟ID塑造出了血肉,而他却迷失了现实。

直到2019年世界赛夺冠,捧起攥刻了八年历史的奖杯,他才有了实感,他真真切切地在英雄联盟竞技中存在,他不再一人孤独。

胜利的喜悦随盛幕落下,站在FMVP采访位上,被问到夺冠感想时,他心中竟有数不尽的失落,源于她的缺席。

其实,他有一个秘密。

从S7第一次进入季后赛,他就抱着侥幸的奢望,奢望随着电竞热度上涨,席卷而来的观众里能有一个是她。

于是,每次上台调试好设备后,他会站起来,心跳加速地扫视台下,直至导播切转镜头,他才悻悻坐下,脸带冰霜地出现在画面里,无意得了个“冰美男”的称号。

终于,她回来了。

反复确认过后,他痛快地卸下盔甲,依赖她,更迫切地渴望她依赖他。

二十多年后,他竟具有了孩子般的冲动、无赖、欣喜还有憧憬。

病房门外,吴闯扶着额头,转来转去。

“萧也的心理创伤多久了?”

“从小,不用担心,他会好的。”袁果果两手攥紧,靠坐在座椅上。

到了医院,她才知道今天是萧也看心理医生的日子,不是定期复检腰颈。

整个科室除了冷空气,只有零星几名病人。

接连打了好几个冷颤,袁果果瞥见走廊另一头的“熟人”,立刻把头埋进胳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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