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无声,夜色像浓黑而粘稠的墨汁,无边无际地倾泻而下。远处,乌鸦的叫声响彻天际。
小花园里铺满了厚厚一层雪,周围空空荡荡,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忽然,花丛后面露出一双惊恐不安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正紧紧捂着的嘴巴,像是害怕发出声音。
被发现就完蛋了,小男孩心想。
“噌。”
头顶上方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完了,被发现了!
小男孩不敢抬眼看头顶上方是什么东西,虽然双腿发软,但还是扶着墙跑了出去。
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小脸冻得发白,仿佛一捏就碎的洋娃娃。鞋子在雪地上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小小的两排,步调慌乱,就像乐谱上放错位置的音符。
“呼呼呼呼……”
耳边只有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尽管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但小男孩仍是没有停下,更没有回头,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跑。
但那个东西却一直紧跟在身后。
“安安,快过来。”小男孩听见有一道声音在喊他。
是橙子。
他循着声音跑过去,橙子正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看着他。
身后的东西也立刻停了下来。
他终于鼓起勇气看向身后,但那里只有一片空茫的夜色,什么也没有。
“你没事吧?”橙子问。
“没,没事。”小男孩心有余悸地说。
橙子点点头,放下心来,然后神秘兮兮地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给你表演个魔术。”
他凑近橙子,眨巴着大眼睛。
刚才的恐惧在见到橙子的那一刻,瞬间消散了不少。
橙子打了个响指,不一会儿,手心里缓缓升起一团小小的火焰。
那团橙色的火霎时照亮他的脸,也照亮了他的眼睛。
他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橙子笑了笑,露出好看的牙齿:“愣着干嘛,快把手伸过来烤一烤。”
他正想把手凑过去,结果橙子恶作剧似的把手心里的火往旁边一丢,一时间铺天盖地的大雪被火光吞没。
目之所及是一片盛大的橘色,火舌在半空中张牙舞爪,滚滚浓烟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令人窒息的高温,一窜小火苗烧过来,爬上了他的衣服,很快烧到手腕。
火辣辣的,好疼啊。
“橙子,橙子……你在哪里?救我,救……救我。”
眼皮跟灌了铅一样沉重,意识也逐渐缥缈,他觉得自己快死了,他忽然想到自己还没有问过橙子,愿不愿意做他最好的朋友。
突然,一股力量猛地把他往旁边推开,他终于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
“安,安,你,没事……”
失去意识前,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了一声。
——
凌晨三点,李泽杭从噩梦中惊醒。
这个噩梦由好几个乱七八糟的场景构成,梦里的场景似乎真的发生过,又似乎是自己胡编乱造的臆想。
他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一条溺水的鱼。
身上的睡衣被冷汗浸湿,于是打算起床换一身衣服,伸手去按床头灯开关,然而,床头灯没有亮。
又按了一下,还是没亮。
“老吴,老吴!”
没有人回答。
“邹姨,邹姨!”
还是没有人回答。
整栋房子里空空荡荡,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有人。
在他的床底下。
梦里那种恐怖的感觉霎时席卷全身。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黑暗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泽杭躺在床上,全身动弹不得,他死死地闭着眼睛,竭力想让自己睡过去,却还是听到床底下传来一声清晰的——
“啪。”
一只手掌从床底下伸了出来。
虽然李泽杭没有看见,但他知道,那个东西又来了。
李泽杭想再叫一声老吴或者邹姨,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啪。”
那个东西似乎正顺着他的床沿爬上来。
李泽杭的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他的两只手放在被子外面,紧紧地攥成拳头。
“啪。”
那个东西已经爬上他的床,有什么东西蹭过他的手背。
李泽杭的手背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紧攥成拳的手心也冒出了一点汗。
他决定,这次不能再坐以待毙。
“啊!!!”
李泽杭刚伸出一只拳头——
突然,房间里灯火通明。
“小杭,又做噩梦了?”
老吴从外面跑进来,走到李泽杭的床前,一脸担忧的神色。他从床头抽出一张面巾纸,帮李泽杭擦掉额头上的汗。
李泽杭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闭着眼睛,嘴唇发白,长长的睫毛因为紧张而微微翕动。
过了一会,他睁开眼睛,翻身下床,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但是,床底下什么也没有。
老吴似乎对他这种行为见怪不怪,毕竟这些年李泽杭每次做噩梦的时候,半夜醒来就会开始到处找什么东西。
刚开始的时候,李泽杭还小,还会一个劲地哭,跟大人说他真的看见了。但后来次数多了,大人也没真见着什么东西,便渐渐只当他是做噩梦,他也慢慢不说了,只是每次做完噩梦就会沉默地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箱倒柜。
老吴是从小看着李泽杭长大的,小时候,他跟别的小朋友一样活泼可爱。他的爷爷是黎州市数一数二的大财团——黎盛集团的董事长,爸爸妈妈也都是知识分子,对他宠爱有加,人人都说李泽杭将来必定是“天之骄子”。
如果没有发生当年的那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在李泽杭七岁时,父母带着他出游。四天的时间,一家三口玩得不亦乐乎,却在回家的路上发生了意外。高速路上连环追尾,所有人全部遇难,唯一的幸存者就是七岁的李泽杭。
在爸妈的葬礼上,李泽杭紧抿着嘴,一滴眼泪也没掉。
“这小孩是不是被吓懵了?”
“爸妈都死了居然不哭,啧,小白眼狼。”
“哎,你别这样,小孩子估计还不懂事吧。”
李泽杭听见几个阿姨围在一起窃窃私语,所有的话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朵。
当时来参加丧礼的人都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向这个他们之前口中的“天之骄子”,于是改了口,说他“福大命大”。
李泽杭从小就很聪明,三岁就能认字,五岁就能看书,所以他知道大人口中的“福大命大”是什么意思。
他一点也不为自己“福大命大”感到高兴,甚至有点反感,难道这些大人的意思是他父母“福小命小”?
他爸妈尸骨都还没凉透,就开始说起他们的坏话了?
这些大人真的是。
葬礼散场后,李泽杭一个人在灵堂站了很久,他盯着照片上爸爸妈妈的遗照,黑白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
这跟他记忆中的爸妈不太一样,明明他们每天都笑嘻嘻的,为什么这张照片上的他们却是这种样子?
眼睛里蓦的掉下一颗晶莹的液体,那是李泽杭那天唯一一次落泪。
从那天开始,李泽杭就陷入了不断循环的噩梦之中。
第二件事也发生在他七岁那年,李泽杭的父母去世后,一个跟李泽杭爷爷相熟的后辈说她家里也有个儿子,可以跟李泽杭一起玩。李爷爷不同意,但老吴见李泽杭整天闷闷不乐,于是有段时间就瞒着李爷爷,三不五时送李泽杭去那个后辈家里。
那段时间,李泽杭肉眼可见地开朗了不少,几乎快恢复到他爸爸妈妈去世前的状态,但很快,不幸又悄悄降临。
关于那场火灾,老吴知道的不多,只是听那个后辈家的隔壁邻居说,火一下就烧起来了,当时隔壁邻居要么都在上班,要么都在午休,等有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好在李泽杭和那个后辈的儿子都只受了一些皮外伤,然而那个后辈却永远葬身在那场火海之中。
东窗事发,李爷爷勃然大怒,扣了老吴大半个月的工资,还说要是让他再发现一次,就让他直接收拾行李回老家。
李泽杭也被关在房间,禁足一个月。
虽然邹姨每天都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但一个月后,李泽杭被放出来,整个人瘦得都脱了相,两只眼睛没有一点光泽。
老吴本来想再带李泽杭去那个后辈家里,跟她家那个小男孩一起玩。行至半路,忽的想起那个后辈家里已经被烧没了,还有李爷爷那句“让他收拾行李回老家”的警告。
于是拐了个弯,带他去了公园。
李泽杭被他牵着手,呆呆地往前走,结果不小心迎面撞上一个穿着道袍的瞎眼老人。
“对不起,您没事吧?”老吴看向老人。
瞎眼老人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老吴点点头,心说那就好,正想牵着李泽杭再往前走,瞎眼老人忽然叫住了他。
“且慢。”
瞎眼老人又走过来,手里的拐杖哆哆嗦嗦地往前探路,两只眼睛紧闭着,老吴却觉得他的目光有如实质。
“阳刃逢冲,身带煞气。施主最近可有遇到血光之灾?”瞎眼老人皱着眉道。
老吴对人一向客气礼貌,闻言不禁摆摆手,正想说“别瞎讲话,你才带煞”,一低头,看到眼皮底下那个圆乎乎的发旋儿。
瞎眼老人说的是李泽杭。
瞎眼老人又走进了一点,伸出皱巴巴的手,摸了摸李泽杭的脑袋,说:“这个小孩身上凝着一股煞气,煞气不散,则秽气不消,恐是伤人又伤己。”
老吴联系近来种种,信了七八分,忙问:“请问道长有没有可解之法?”
瞎眼老人摸了一把胡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符纸:“把这张符纸放到这个孩子的枕头底下,可镇邪化煞,保污秽之物不近其身。”
“谢谢,谢谢。”老吴感激涕零地接过符纸。
“但作用有限,要想彻底根净,需待有缘之人到来,方可解其身之煞。”
瞎眼老人撂下这一句话,就施施然走了,消失在远处。
老吴从没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包括李泽杭的爷爷。
但在家里迎来送往的那些客人中,却忽然传起了一种说法,说李泽杭是个“灾星”,身上带着“大煞”,跟他走得太近,很可能会有“大难临头”。
那些人自然是不敢在李爷爷面前说这个事情的,不过是在背后偷偷议论,所以老吴根本不知道这个说法到底是谁传出来的。
于是后来只能偷偷整一整那些一看见李泽杭就离三丈远的客人,比如让邹姨把他们的茶都换成凉的,或者在他们的咖啡里放双倍的浓缩。
——
老吴从回忆中拉回思绪,李泽杭已经从地上起身,脖子往后一仰,靠在床边,筋疲力尽的样子。
符纸刚带回来那阵,李泽杭很少做噩梦,后来,他做噩梦的频率又逐年增加,最近,这种情况几乎每周都要发生一两次。
老吴一敲脑袋,心想当年应该问问那个瞎眼老人,符纸是不是跟其他东西一样有保质期,早知道应该多买几张。
他后悔不迭,眉头紧锁地看着李泽杭坐在凉飕飕的地板上喘着大气。
这种时候是不能去扶李泽杭起来的,不然会被他一脚踹回自己屋里。
过了十分钟,李泽杭终于慢慢睁开眼睛,呼吸频率也渐渐缓了下去。
老吴看看床头的钟,又看看坐在地上的李泽杭,轻声说了一句:“小杭,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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