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很大。
车内密闭的空间稍显潮闷,陈予生揉揉太阳穴,低声吩咐助理开窗。
冷空气混着冰凉的雨滴透入,陈予生深吸一口,向后仰靠。露出的半截脖颈分外纤弱,仿佛轻轻一拧就会折断。
事实上,自他接到消息起,脖颈就已经被人牢牢捏住。
闻家伯父与原配离婚后,独自经营公司不善,百万资产瞬间化为泡影。传信中闻父老泪纵横,央求陈予生一定与自己小儿子闻晦行联姻,帮闻家一把。
陈予生低垂眉眼,揉皱了衣襟。
身为父亲,竟然把孩子推给他一个不能生育的病秧子。
他胎里带的腺体病化,身子不好,每每心里有大事,胃就跟着绞痛。
一旁助理瞧出端倪,忧心道:
“不然叫二少爷先谈着,我给您点份热粥?”
“……吃不下。”
陈予生要来纸巾,心不在焉擦去指尖的雨水。他从中午起就没吃过东西,满脑子都是这些烂糟事。
车窗倒映的面容清俊却憔悴,扎成一束的浅灰半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头,更显清瘦孱弱。
胎带的腺体病化就是这样,发色瞳色都浅淡得如同白纸,若放在毛发和体型都追求华丽强壮的动物界,他保准是被漠视排挤的那一类。
可惜这是人类世界。
他的苍白和孱弱非但没有保护他,反而吸引来一群想将他拆吃入腹的狼。
越过雨夜,车辆缓缓驶入闻家旧宅,陈予生透过车窗,望向庭院角落枯树下的秋千,睫羽轻颤。
过不了多久,这座宅子也将易主。
三五行人打着伞一路小跑出来迎接,陈予生下了车,在众人过于紧密的簇拥下走进老宅。
“闻总在楼上?”陈予生被人拥着往二楼走,稍显犹疑。
他记得闻家老爷子腿脚不好,上次来拜访,就已经拄了拐。
“陈先生,请您先上来吧。”管家头也不抬地说。
陈予生心中疑云更盛,隐隐有股不好的预感。
到二楼会客厅,无关人等被拦住,陈予生贴身助理也不被允许入内,一见这种情况,陈予生心里已猜出七八分。
他还没来得及叹气,管家已经打开门,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予生一言不发走入,灯火昏暗的会客厅果然空空荡荡。
这里应当有一阵子没接待过客人了,落地窗前挂着厚厚的帷幔,华贵的桌椅静静反射弧光,透出一股冷意。
陈予生往里走了两步,忽然脚下一绊。他低头,脚下不知是谁的小书包,被他踢了一脚,歪倒在地。
“陈先生,”管家佝偻着背双手捧来一支电话,颤颤巍巍:“请您与老爷详谈吧。”
陈予生转过身,看着这支电话……看来闻老爷,根本就不会出现了。
光线模糊,看不清他神情如何。
良久,他接过电话,举在耳边。
“闻总,是我,予生。”
……
屋外的大雨始终没有停歇,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楼候在门厅的助理不断向楼梯口张望,神情忧戚。
二楼会客厅内,通话仍在继续。
“……伯父,我真的不能答应。”
陈予生脸色越发苍白,忍不住弯腰坐到沙发上,五指攥紧衬衫边角。
他不能和闻晦行联姻。
然而无论怎么拒绝,电话另一头,闻父的恳求都不肯停止。
“他只有你了,好孩子,好孩子,你看着他长大……”
“伯父,我已经说过,愿意提供除联姻外的一切支持,”陈予生强撑镇静嗓音,“您何必还要把孩子和您自己逼到这种程度?”
闻晦行才十八岁,连高中都没读完。
大好的人生尚未开始,就让他跟一个病秧子订婚,和毁了他有什么区别?
然而闻父在电话另一头哽咽,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进陈予生的话,只是一味哀求。
陈予生默默听着,不再回应。
等对面哭诉累了,声音渐弱,他才出声道:
“伯父您在国外照顾好自己和伯母,我会替您照顾晦行,联姻的念头,请您打消吧。”
说完他迅速挂断电话,仰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闻家夫妇逃往国外,近期恐怕不会回来了。
他们走的时候没有带上还在学校的闻晦行,甚至根本没有通知他。
听闻父电话里恳求自己去学校接闻晦行回来时,陈予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去了该怎么说?
你好,你家破产了,你父亲跟后妈跑去国外避难,把你丢在这。现在你面前病歪歪的青年将是你未来的Omega伴侣,请你振作一点吧。
陈予生低头放空一会,抬手无力地搓了把脸。
铛,铛,铛。
墙上的鎏金老挂钟忽然敲响,陈予生肩膀一抖,后知后觉想起去看时间。
老钟敲了十一声。
已经这么晚了,他相当于近二十四小时没有吃东西,胃痛得快麻木了,今晚又要多喝一副药。
陈予生疲惫地捏起手机往外走。
门口早有一道阴影在等,他以为是管家,想把手机交还给对方。
谁料伸手的一刻,身体突然不听使唤,接着人直挺挺往前栽去——
“哥……!”
失去意识前,陈予生恍惚听见个耳熟的嗓音,随即落入一个蓬勃着茉莉花气息的怀抱。
再睁眼,人已在医院。
陈予生眼神茫然,望着头顶昏黑的天花板。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四周很暗,只有床前挂着一盏小灯,往下看,手背插了管子在输营养液。
陈予生缓了好一会,脑袋里那团棉絮似的东西才渐渐消退。
而意识一旦回笼,浑身都的不适都强烈起来:被子又重又硬,枕头的布料磨着他后颈,还有空气里断断续续的消毒水味,熏得他直想干呕。
“小安?”
陈予生喊了声助理,想要办手续走人。
但往常耳朵最灵的小安,这次却没第一时间回应。
说起来,当时在闻家老宅里低血糖又胃痉挛晕厥,应该是小安送他来医院,怎么醒来竟不见人?
陈予生插着针不方便起身,他费力地推开一点被子,试图支起脑袋看一看周围。
墙角的一大团阴影忽然动了。
陈予生刚醒,脑子还有些转不过来弯,他松了口气,唤道:
“小安,扶我一把。”
那团阴影一顿,随即缓缓朝他接近。
“闻家那边安顿好了吗?晦行还在学校,你记得派人接他回来。”
陈予生说两句就要缓上一缓,歇气的功夫,小安来到身前,轻轻扶他坐起,并卷起棉被,方便他活动一下上身。
“……已经接回来了。”
陈予生心里咯噔一下。
他没继续问人现下在哪,只叮嘱小安转达办事的人多安抚那孩子,有什么情况立刻来跟他汇报。
说完这些,陈予生又是一阵恍惚。
严重睡眠不足和低血糖有时真能要人命。
他重重掐两下太阳穴,哑着嗓子道:“什么时间了?”
小安的声音有些闷:
“凌晨,快四点了。”
“……给那孩子请个假,折腾到这么晚,明天也没法上课。让他回去想睡多久睡多久,别打扰他。”
他话音刚落,小安忽然哽咽一声,挨着他半边身子埋头蹭过来——
“???”
陈予生一懵,茉莉花气息飘入鼻腔的瞬间,才猛然觉察不对劲。
小安是Beta,Beta根本没有信息素。
他浑身发毛,低头一看怀里的人,脑子嗡地一响。
这身量,这体型,这个茉莉花信息素……
是闻晦行。
陈予生两只手顿时举起,半点不敢沾闻晦行身,却不慎扯得太高,牵动了埋在皮肉里的针尖。
“嘶!”
这边刚抽气,那边人立马起来,双手托着陈予生骨节突出的腕子,满脸自责,连声道歉。
“是不是扯到针管了?都是我不小心,对不起哥……”
陈予生忍痛还要安慰他,可一对上眼前这张少年气满满的脸,心理防线悄然消退。
小Alpha像是刚下课,身上还套着校服,一头黑发微鬈,脸干干净净,凑近也只有茉莉花香,没一丝生意场的烟熏火气。
陈予生忽然有些自责。
是他太紧张了,闻晦行还是个孩子,眼神澄澈见底,半点弯绕也无,他不该这样防着人家。
“哥,小安叔叔都跟我说了,”闻晦行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我不会打扰哥的,父亲的话,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能照顾好自己。”
陈予生深深闭眼,伸手拍了拍闻晦行肩膀。
“你不要管这些,专心读书,今后我会照看你。”
闻晦行抬起头,眼里水润润的,泪花就快溢出眼眶。
陈予生被盯得有些不忍心,象征性地半张了张手臂,小孩果然绷不住哭相,一下埋头在他胸前,却又不肯哭出声,只垂着睫毛安安静静流眼泪。
分明就是个孩子。
陈予生搂着顺毛哄了一会,下意识放了些安抚信息素出来。闻晦行脊背一僵,不动声色退开些,但陈予生没察觉。
他一放松就困意上涌,但好多事情需得安排,暂时也睡不上安稳觉。
“你小安叔叔呢,帮我叫他进来,我有事跟他说。”
闻晦行乖顺地答应,擦擦眼角,带着一身茉莉花香气出去叫人了。
不到十秒的功夫,小安就开门来了。
他急吼吼凑在陈予生床前,话还没说一句,先上上下下把陈予生看了个遍,瞧见陈予生的气色,更是扭着脸直咋舌:
“祖宗,我都说了别为这事上火,小半天滴水不进,是码头搬活的也扛不住啊。”
陈予生还没插上一句话,小安紧接着压低声说道:
“你跟闻家少爷到底怎么回事,在楼上吵起来了?我看他抱着你下楼,心都跳飞了一半。”
陈予生本想问小安怎么来得这么慢,听了这话脸色一顿:
“抱着我?”
小安:“抱得紧巴巴的,我想接过来他也不肯,还阴森森地瞪我。”
“最主要的,是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圈亲信都瞧见了,只当你们联姻的事已经说定了!”
陈予生两眼一黑,向后瘫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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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抱一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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