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也很难被完全篡改，不过其中微小的差别一向很难被人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矛盾的地方很快就会被人脑自行纠正。

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只要习惯下来，再不合理的事情也能轻而易举的接受。

在他操控小溪村村民记忆的这段时间里，黑蛇也从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他心里很清楚，接下来的几天只要小白花没有察觉到异常所在，很快她就会将身为妖怪的自己遗忘。她的心中只会记得那个名为何苏的人类。

他是她的青梅竹马，是她的丈夫，也是她英年早逝的爱人。

人和妖之间存在难以跨过的横沟。即便抹去了她的记忆，他也不准备一辈子都这样继续下去。

他会留在她身边，给她所希望的一切，然后在能够再次飞升的那一天，用一场假死作为俩人最后的分别。

这一切看起来很容易，实际做起来也一点都不难。只不过这个不难的前提是他知道植入小白花脑袋里的记忆究竟是什么。

看着眼前微微低下脑袋的她，黑蛇的脸上还维持着刚才的温柔，然而心中却已经慌乱无比。

接下来的他应该做什么？

是顺势低下脑袋去亲她的额头？还是跟往常一样和她一起害羞起来？要么就是满脸严肃地教育她，要学会自尊自爱。

这段时间他把刘雯书架上的小说全都看了个遍，类似这样的情节出现过不止一次。每一种结果都对应着一种性格的主角，如果乱用只会适得其反。

时间就这样在他的纠结中一秒一秒地往下走。曾经以百为单位生活着的黑蛇突然发现原来时间是这样的可贵，每一秒的错过都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

“你啊...到底要我说多少遍？”

这时，他灵机一动，随后就带着无奈的微笑，轻轻摸上了小白花的脑袋。

男人宽厚的手掌中有着难以想象的力气，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就干完常人难以做完的农活。可它摸下来的每一下抚摸中，小白花感受到的只有无限的温柔。

这感觉让她心安，也彻底打消刚刚她因为沉默升起的怀疑。

这就是何苏会做的动作，果然记忆中的一切都没有错。

他不会因为自己的主动生气，反而还会——

“我们马上就要成为夫妻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做这种事。现在做这些，要是被别人看见了怎么办？”

像这样一边享受着她的亲近，一边像长辈一样严肃却也温和地教育她要学会自爱。

“嗯，我知道了。”

这样的态度让她特别受用，很快就将刚才的反常忘在脑后。

在听到她最终说出自己预想中的答案后，一旁故作镇定的黑蛇也终于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猜对了。

在出现过类似情节的书中，只有那本名为《花若有情人无情》书中的女主李涟漪和小白花性格最为相似。

看样子人在接受外在记忆时，更容易接受和自己情况相似的内容。

突然黑蛇意识到这也许是个机会。如果他能用这几天搞清楚究竟那几本书植入了小白花的心，自己不仅能隐藏好真实身份，还能彻底了解她的心。

这样的主意一旦确定下来，接下来的一切就容易多了。

“你注意到了吗？今天阴沉沉的，山间还迷茫着云雾。”

在休息之余，他还会故意借着山上云雾的话题，和小白花去聊理想和诗歌。

刘雯放在书桌上的那本《唐诗三百首》早就被他一字不差地熟记在心中，无论看到什么都能让他脱口咏出一首千古佳作。

只要是心慕才子的姑娘，听了后一定会好感大增，感叹他真是人不可貌相，看起来是个笨蛋，实则学富五车。

他还记得有本书的女主角性格也和小白花相似。而她喜欢的类型是长相柔美的文学才子，爱因此爱上了年长自己十岁的文学老师。

然而小白花听了后却似懂非懂，只是茫然地睁大一双油亮的眼睛，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卖弄才华高兴半分。

“这几天等手上的活儿忙完，我和你一起去山上采蘑菇怎么样？最近雨多，蘑菇长得快。”

对此，黑蛇也丝毫不在意，只是在心中默默将某本书名打了个大大的“×”号，又在不经意间将话题引向小白花最感兴趣的山中草木中。

很显然，《绿草茵茵》这本书不在她的记忆范畴里。看来小白花不喜欢才子型男主角，也不喜欢只会卖弄自己的男人。

他还试图在俩人聊天时一言不发，只用一双含情脉脉的眼去凝视喋喋不休的小白花。

他的突然沉默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他专注的眼神也让她躲闪不已。少女的害羞总是引人注目，黑蛇也能看出对方抿起的嘴角传递出的并非不满，而是难以言说的喜欢。

这些日子渐渐恢复过来的灵识全都被他利用起来，只为了能够在第一时间就观察到小白花身上的变化。传说中妖怪会利用法术暗中盯着那些深山中的猎人，只为了能找到将他们一口吞下的机会。

而他则是为了观察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说出的话，以及她看向自己时微微颤抖的睫毛。

其他妖怪如果知道他这么干，估计已经大声嗷嗷叫着埋怨他真是暴殄天物。天生灵识强可是难得一遇的修仙天赋点，结果却被他用来研究怎么跟小女生谈恋爱。

可身为当事人的黑蛇却不以为意，反而洋洋得意于自己物尽其用，真是聪明可靠。

“我今天出门的时候，还看见三娃子摘了一种特别红的果子。他说特别好吃，不知道那里还有没有。有的话下次也给你摘个。”

他还从这样的互动中逐渐学会了举一反三，每一句说出的话都越来越能讨得她的欢心。

小白花不是个难读懂的人，心中所有的喜怒哀乐全部写在脸上。以前的黑蛇只能看出却不能看懂，如今的他将一切看在眼里，也终于能够做到隐约摸清她的心。

“快到饭点了，我们回去吧。”

于是在临近中午饭点的时候，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待小白花从家里给自己带来午饭，而是主动伸出手邀请她和自己牵手回家。

他已经彻底看出来了:小白花不喜欢被男人单方面的追求，更喜欢两人之间有来有往的互动。

也能看出对方的内在远比外表看上去的要主动得多，只不过碍于小溪村保守的风气，才养成她看似害羞的性格而已。

“来回走一趟太累了。你在树下躺着休息一会儿就行，我回去给你拿饭。”

果不其然，她做出的反应是如他意料之中的无视加拒绝。

这样的小白花，他这段时间遇到过很多次，哪怕不借助小说应付起来也能得心应手。

“但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他不管她说出的话是什么内容，也不管小白花摇晃的脑袋意味着什么，直接拽起那只手就带她往来时的方向走。

“哪怕只有一小会儿的功夫也行。”

少有的强硬险些抵消了由他直白心意生出来的不满，小白花刚要皱眉抱怨，就被他紧接着而来的小声撒娇给堵得哑口无言。

他这是在向自己撒娇吗...？

男人竟然也会撒娇吗？

小溪村的男人追求的都是成为满身阳刚之气的男子汉。别说撒娇了，就连向女人示弱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件耻辱事。

小白花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个男人向自己撒娇。这新奇的体验让她不知所措，可细想一下，倒也觉得感觉不错。

看着眼前正在后悔自己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努力恢复常态装无事发生的何苏，她也就没多说什么，老老实实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往家走。

在回家的那段路上，俩人和来时一样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各自都陷入在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

小白花还是在不断回味之前新奇的体验，而黑蛇则在为自己大胆猜测还取得成功这件事高兴不已。

他记得有本名为《黄昏月下人初见》的小说最近在山下特别得火。在刘雯书架里那些被支教女学生轮番传阅的书中，只有这本被翻到次数多到掉页。

那本书的男主角像他，女主角像小白花，故事背景也发生在一个类似黑青山的小山村。唯一的区别就是那本书的男主是个粘人的，还是个爱撒娇的。

某些男青年看了后嗤之以鼻说他是娘炮，女青年看了则是津津有味地说他这样的男人真是少见到脱俗。

之前他就在猜测，没准看似身娇体弱的小白花就不喜欢满身男人味的，而是喜欢撒娇爱粘人的。现在的他回忆起俩人之前的互动，黑蛇更加觉得自己的猜想没有错。

人类真的很好把握。

他为这个结果沾沾自喜，心想原来只要自己愿意付出努力，就能得到人类的心。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小白花发现何苏整个人又变了一副模样。他变得前所未有的体贴，也变得出乎人意料地懂她心意。

经常时她嘴里才说东，他就想到了没有说出口的西，还先她一步完成了没有想到的南和北。

村头有人说她坏话，他会挺身而出。有人如果碰巧夸她，他也会借着机会把她夸得更加不好意思。

平时的活儿都他干，家里吃完饭后的碗何苏也天天抢着刷。甚至吃饭前的小白花刚走进屋子，就看见何苏已经先她一步把要坐的椅子挪开，还外加盛饭倒水以及拿筷子。

他干活还越发勤劳起来。俩人每天虽然是一起出门，可积攒起来的活儿都是何苏一人干的。他还经常发挥热情心肠，主动帮助街坊四邻，隔三差五还给老爷爷挑水。

几天下来，白家在城里找的女婿在整个小溪村获得一众好评。小白花还看见村大队在派人拿着相机，偷偷跟在他身后拍照，似乎准备拿他当下个月的勤劳模范，登报表扬。

他的勤劳能干经常让小白花独自一个在院子里闲着发慌直望天。可就在她准备找些活儿干的时候，他像是把她的愧疚心也考虑在内似的，总能先她一步，拜托她去干点什么。

“素素，你有空的话，能不能帮我一下？”

有时候是去河边打水，有时候是回家取东西。每次都是轻松搞定但费时的小活儿，确保她能忙上半天，但却轻松到连汗都不多流一滴。

这样的努力得来的自然都是回报。黑蛇能明显感觉到小白花对他的夸赞日渐增多，经常把“你真好”、“真能干”这样的句式挂在嘴边。就连白春秀对自己的态度也和之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之前她对他态度不错，只因为那个头顶上顶着的“未来妹夫”头衔。黑蛇知道这个人哪怕换成别人，她也一定会是这样的态度。可是现在他每次看见白春秀，都能从对方赞赏的目光中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得到了对方的肯定。

曾经的他只是孤单一蛇在昏暗幽湿的山洞里，进行着看不到尽头的苦修。没有人夸他，更没有人因为他的努力露出过笑容，而现在他不仅天天被家里夸，被外人夸，还很快就要登报被更多人夸。

这些夸奖每次回想起都让这条在洞里待了上千年的妖怪觉得心中暖洋洋的，仿佛那些用油漆涂在灰墙上的“劳动最光荣”都顺着自己的努力，一点点爬进了他的身体里。

这天早上临出门前，小白花又被白春秀叫到了屋里。

“我们姐妹俩说点心里话。”

这样的事这段时间经常发生，每次白春秀给出的都是这样的理由。

黑蛇自然没把它放在心上，只当是某种自己无法理解的人类习俗。

人类似乎会把女儿结婚视作某种失去，每次结婚仪式之前都会抱着对方呜呜直哭。虽然他也无法理解只是结婚而已，又不是死了，这件事究竟到底哪里值得去哭。

但每次看见白春秀一脸认真，他哪怕想不明白，也情不自禁重视起来。不仅连连点头表示理解，就连那些遍布在白家的灵识也被他在心中顺手关了。

人家姐妹俩要聚在哭来哭去说知心话，他这个罪魁祸首怎么可以跑去偷听？

只不过让黑蛇没想到的是，推着小白花进屋的白春秀非但没哭，反而笑得异常开心。

“怎么样？我说什么来着，男人就像小孩，你越夸他，他干活越努力。你看看，这才几天啊，他就一点活儿都舍不得让你干了。”

是的，在黑蛇不知道的地方，白春秀也在暗中教着小白花应该如何男人的套路，而开始的时间正是他决心利用套路的那个中午。

“这样不太好吧...”

小白花从小干习惯了农活儿，突然被姐姐要求吃白饭，整个人反而不适应了起来。每次会想起何苏独自一人在阳光下辛苦干活的场景，她心中有的只是愧疚和歉意。

“这有什么不好的？”

白春秀听了后却直接翻了个白眼，继续拽着小白花的胳膊教她自己那些过来人的经验。

“妹子，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他是入赘女婿，你才是一家之主，这个家所有活儿就应该都给他干。”

“入赘的女婿就是买来的牛，他不干活谁干？”

话说到这里，她一想起何苏那任劳任怨的傻样，反而呵呵笑出了声。

“你还担心他？就他那个脑子，一听你夸他估计就乐得找不着北。不信你一会儿问问他，没准儿他巴不得你不干活儿呢。”

这话看似是过来人的经验，然而小白花听了后只觉得一切都是姐姐在胡思乱想。

这世道是人人都想干活偷懒，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干活？

等到下午休息的时候，小白花看着何苏劳作一天却丝毫不累的身影，突然想起了上午这件事。她有些好奇，却又担心会因此惹怒何苏，可终归到底还是觉得好奇。

最后在支支吾吾好几分钟，外加东瞅瞅、西看看胡乱寻找开头的话题好几次之后，她终于犹豫着张开了口：

“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一想到这些天自己其实什么活儿都没干，羞愧至极的小白花连说清楚到底什么不太好的勇气都没有。却没想到对方听了后反而洋洋得意，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怎么会呢！你做得非常好。”

黑蛇听到小白花终于注意到了自己的努力，只以为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肯定。

她注意到我干活多了，这几天还经常夸我，看来这一招果然还用。

在那之后，小白花还试图用其他的话询问了好几次，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和白春秀猜想中一样的结果。

“我没觉得有问题啊，这样挺好的。”

“嗯，我没意见，挺满意的。”

毕竟在他的心中，自己才是利用套路占了便宜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