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铃铛本来也对找到证人不抱什么太大的希望了,他自己都记不清那位证人的样貌了,可当二皇子进来时,他瞬间睁大了眼睛,就像一阵狂风吹过,将记忆上覆盖的黄沙全都吹散了。
他怔怔地盯着二皇子看了很久,突然落下泪来。
楚钰与他相望一会儿,便收回目光,跪下,磕了个头,“多谢柳仙人救命之恩。”
“谈不上,坐下说话吧。”柳长羿挪了挪步子,并未接受他的跪拜,“说起来,让你受到这些伤害,我也有责任,陪你们做这场戏,就当是我的一点补偿。”
“柳仙人言重了。”楚钰起身,按照柳长羿的指示坐到旁边的凳子上,“这一百年来,我一直被魔君纠缠着,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若不是柳仙人这次路过,陪我做了这场戏,我恐怕永远也无法摆脱他。”
“其实就算你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也不敢断定我一定会救你,最后还是会让国君拿出起死回生丹来,所以先来求我,就是为了不浪费一颗仙丹?”柳长羿的袖子被铃铛扯了好几下,他知道铃铛等急了,纵然这张脸和铃铛记忆中的一样,但铃铛还是想亲耳听到楚钰承认自己就是当年的人,并且愿意帮他作证。
楚钰并未注意到铃铛的这些小动作,他看着柳长羿,实话实说道:“即使过了百年,妖界也依然无法与鬼界相抗衡,如今,十颗起死回生丹,六颗都落在了妖界,就算鬼界没起念想,天界来人问我们要,我们也不敢不给。泉梅小公子送礼时,我们明面上拒绝了,私底下,又厚着脸皮讨要,这才有福气留下柳仙人的恩典。至于昨日在院中听到此事的奴婢,如今也已被皇兄关进了死牢。我也与兄长说过,倘若我大张旗鼓地死了,不要救我,不要引人怀疑,倘若您不愿救我,就让我去了也好。幸好,得您怜悯,救了我这条贱命。”
柳长羿不禁问道:“你当真厌恶魔君到如此地步?”
楚钰叹息道:“您远在千里之外,都知道我被拔过指甲,被下过狱,还险些被凌迟处死,那您不知道的,就更多了。他一次次地想要置我于死地,一次次地让我面临对死亡的恐惧,我跪着求他,摇尾乞怜,他却从来不屑一顾。这样的痛苦,我光是想起来,都吓得睡不着觉,我又如何能安稳地躺在他怀里?所有人都说,他救过我那么多次,他不止一次冒着生命危险帮我脱难,他是真心悔过的,我若是跟了现在的他,一定会幸福的,就连我的皇兄,也这样劝我。”
他抬头,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挤出一个笑容,“可我又如何能克制住对他的恐惧,就像我怕蛇一样,就算你告诉我那条蛇温顺无毒,从不伤人,它躺在我旁边,我依然会坐立不安。其实,提起魔君,我从来没有因为他不爱我而伤心,我哭,只是因为我害怕而已。”
铃铛神情微动,他不怕蛇,但是他怕血,他明白那种感觉,不是嘴上安慰几句,就能不再害怕的,也不是硬着头皮就能克服的。他的目光随着楚钰滴落的泪珠,垂到了地上。
“不说这个了。”柳长羿扯开了话题,“你认得铃铛吗?”
楚钰转过脸来,看向铃铛,“认得的,也是误打误撞。”
他转头擦掉还要往出涌的眼泪,沉重道:“我当时刚从魔界逃出来,在林子里歇脚,正巧撞上恒、杜二位将军争吵。恒将军想在杜将军面前表演箭术,射中了天上飞的鸟,铃铛公子当时已经被射中了翅膀,怕恒将军补箭,连忙化成人形,求恒将军放过。”
柳长羿握住铃铛发颤的手,“恒将军不肯?”
“恒将军没有说话,杜将军见状,就说‘虽说是误伤,但到底是牵连无辜,就找些伤药和银钱作为补偿吧’,杜将军说完就让人去拿药了,结果恒将军突然说‘本将军要射的是树梢的叶子,这只山雀却突然撞上了本将军的箭,怎能轻易放过?还给补偿。呵!若按杜将军说的,此后,岂不是人人都可以对你我不敬’。杜将军不解,说这只山雀和恒将军无冤无仇,恒将军何必要将这等荒唐的罪名强加于它。恒将军大怒,说杜将军为罪人开脱,也该罚。之后两人越吵越激烈,恒将军说不过,就拿出身份威压。铃铛公子看杜将军撑不住了,便想偷偷跑掉,却不料恒将军突然拔剑,刺穿了铃铛公子的喉咙。”
柳长羿用拇指摩挲着铃铛的手背,无声安抚着。恒禹涵和杜竹都曾跟着老天帝习武,两人同样勤恳,恒禹涵却因天赋不足,在修习中总是差杜竹一点,他与杜竹练武,杜竹永远胜,每次都险,却从不失手。之后做了将军,两人的身份也是差了那么一点,尽管只有一点,恒禹涵也不得不完全听命于杜竹。
是冷凝华救了恒禹涵,是冷凝华给了恒禹涵可以压住杜竹的身份,是冷凝华让恒禹涵不必再屈居人下。
他怜惜地看向黯然神伤的铃铛,这小家伙也是倒霉,两位将军斗法,正巧被它撞上了。
楚钰垂眸,不敢看铃铛的神情,“我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孩子,就想到了我之前在魔界的生活,我就上前,为它吹奏了一首曲子,中途,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一条缝儿,我以为他还活着,就呼唤了几声,还留下了自己曾经的名字——木叶。只可惜……不过幸好,铃铛公子如今还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也是上天垂怜了。”
柳长羿第一次见到铃铛的时候,正如楚钰所说,孤零零地躺在鲜血中,他那样瘦小,只一只手就能整个环在怀里,没多久,他就气息全无,变成了一只连羽毛都没长好的幼鸟,往后的三个月里,都没有睁开过眼睛。就在柳长羿以为仙丹没有效果的时候,花盆里的小鸟突然不见了。
铃铛看着柳长羿,被伤害的时候,不知道恒禹涵是天上的神仙,还以为柳长羿是他遇见的第一个神仙,他那样温柔地将自己放在帕子上,捧着它的身体,放到一个能被太阳照到的地方,那时候他就以为,神仙都是这样温柔和善的。这样的印象跟了他一百多年,哪怕后来发现害自己不能说话的人就是天上的将军,也没回过味儿来。
柳长羿低下头。他怎么能告诉铃铛,自己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嫌恶地将他放在帕子上,怕他身上的血污弄脏了自己的手,原本想把他放在桌子上,过了不到两天,就觉得占地方,让人扔到了窗台的花盆里,在这期间,都没想起来要帮他清洗一下身体。
他不知道小鸟要悉心呵护才能长得漂亮,更没料到这样好看的小鸟会因为他,而痛苦一百多年。
铃铛第一次看到柳长羿露出这样的神情,略带疑问地捏了捏他的手指。
柳长羿收了神情,转头看向楚钰,“我想请二皇子到堂上做个人证,指认恒将军滥用职权,伤害无辜。”
楚钰起身,行礼道:“柳仙人有所求,楚钰义不容辞,定不负柳仙人所托。”
柳长羿点了点桌子,桌上的小瓶子突然出现在了楚钰手中,柳长羿道:“这是魔君今早送来的,可缓解伤痛,我加了些仙法进去,有忘却记忆之效,拿去给那些宫人吃下,赶出宫去就好。”
“是。”楚钰点头,将药收好,“多谢柳仙人。”
铃铛低头,数了数自己衣服上缝着的羽毛,扯了扯柳长羿的袖子,又指向那些羽毛。
柳长羿明白了他的意思,在那些羽毛上轻轻抚过,羽毛完好无损地飘落而下,被铃铛接住。
他上前,将羽毛塞到了楚钰的手中。
柳长羿解释道:“这是凤羽,做出来的指甲鲜艳透亮,当今天后就是用此物替换了自己的指甲。”
楚钰笑着谢过铃铛,道:“凤羽贵重难得,多谢小公子,也多谢柳仙人。但我手指秃秃,并不是因为缺少材料,只是有时魔君对我太好了,我也会陷进去,我留着这双手,是想提醒我不忘昔日处境。”
柳长羿点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他沉默片刻,道:“我明白,不过铃铛也是好意,你便收下这凤羽吧,就是不做指甲,做成簪子戴在头上也好看。”
“小公子好意,我自是要收下的,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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