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氿和邱常发又在厨舍对付了一夜,只等纪莘苏醒,洗脱两人“罪名”。可第二日接近午时,纪莘还在昏睡。
“这小女娘应该也就十三、四吧,身子骨太弱了,怎么还不醒。”邱常发百无聊赖地在厨舍里晃荡,“陈氿,你怎么不急?”
“急有什么用。老邱你也是的,怎么把一个小女娘认成小郎君?”
邱常发语塞,“那,那能怪我么,前后都一样,认错也正常吧。”
陈氿没懂邱常发的话,稍稍思索后才明白,一脸鄙夷地对邱常发道:“你都在看些什么。”
“食色性也,懂不懂。算了,我跟你个黄花小郎君有什么可说的。”
门“吱呀”而开,熔金般的阳光倾泻进厨舍,陈氿眯了眯眼,看清来人是何昭妍。
何昭妍对两人道:“阿莘醒了,她说昨夜是她自己撞到门框。你们走吧。”
邱常发顿时喜上眉梢,“小女娘可终于醒了,走了走了。”迈出厨舍才发觉陈氿一动未动。
陈氿负手而立,问何昭妍:“何娘子,你的家人为保全你的名声想尽办法,你放我们走,岂不是辜负他们?”
何昭妍不接他的话茬,只问:“你走不走?”
何昭妍面色平静,但捏着门栓的手用力到指尖泛白,陈氿注意到这点,继续道:“我想你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心中有比自己性命、名声更重要的。可在你家人心中,你或许也比他们自身的性命、安危更重要。你真的忍心?”
“阿姊,别让他们走!”纪莘从房间冲了出来,说完话身子晃了晃。撞头的后遗症尚在,此刻她还感觉头晕恶心。
“阿莘,快回房间。”
纪莘情急之下用力摇头,努力压下身体的不适,对何昭妍道:“他们不能走,他们走了你怎么办?”
何昭妍站在光影交错之处,一边是满眼担忧的纪莘,一边是循循劝说的陈氿,只觉心中壁垒渐渐崩塌。
何昭妍眼眶发酸,扬起头,指尖拭过眼角,继而重新看向陈氿,“你不就是想知道我陷害窦敞的原因么,我说。”
何昭妍住的东屋十分简单,一床一榻一妆台加两只衣箱,四处皆无甚装饰点缀,唯一看着值些钱的,是一把五弦琵琶。
何昭妍出事之后,纪莘也搬到东屋,既是为了照顾,也是防备何昭妍想不开。纪莘两手空空,衣服都没几件,是以东屋虽住着两个年华正好的女娘,却格外朴素。
此刻纪莘、何昭妍、陈氿、邱常发坐于榻上,其中三人默然不语,静静等待何昭妍开口。
“若是可以,请你们不要让我耶娘知道。”
陈氿道:“我尽量。”
何昭妍鸦睫低垂,陷入回忆,时间跨度太久,让她不知该从何说起,捋清思绪后开始缓缓讲述。
“自我出生起,我家就住在嘉会坊,幼时邻居是一户开木材行的人家,姓苏。苏家叔父为人严肃守礼,婶婶和善健谈,他家女儿苏若嬿与我同龄,因此两家常有来往,我与若嬿情同姐妹。耶娘不识字,我的名字都是苏家叔父帮着取的。我能读书识字、学习琵琶,也是幼时沾了苏家的光。”
“我十二岁时,苏家生意日渐做大,为了若嬿的前程,苏家搬离嘉会坊。若嬿被送进璟琇书院,那是平民女子能进入的最好的女子书院,我很为她开心。此后我们很难见面,但书信联系始终未断,直到三年前。”
何昭妍突然顿住,拿起茶杯一饮而尽,茶杯握在手中不停把玩,指尖一次次在茶杯缺口抚过,许久后才继续道:“三年前年初时我家大伯身故,耶娘带我回乡,半年后才返回华都。我回来后才知,若嬿自尽了。那时苏家叔父和婶婶已经离开华都,我联系不到苏家人,全然不知若嬿为何会自尽,直到我发现一封这半年间若嬿寄给我的信。若嬿是知道我回乡的,我也有给她家乡的地址,可她还是给嘉会坊寄了信。现在想来,她只是为了留下遗言吧。”
“在信里,她说她遭到歹人奸污,那人贵为中书侍郎之子,她不敢求告,只能回家求助。可是,”何昭妍开始哽咽,“苏家叔父得知后,大骂若嬿,说全是因为她行为不检,否则为何会是她而不是别人,还怪若嬿辱没家门。若嬿走投无路,人生已毁,只能自尽。”
何昭妍讲到这里痛哭不已,纪莘说不出话,轻拍何昭妍的背安慰。
邱常发听得气不过,想要说话却被陈氿按住。
何昭妍抽抽鼻子,继续道:“恶人该有恶报。可若嬿的事再难找到证据,我也不想她死后还要被人指指点点,所以只能再造出一桩案子,让窦敞伏法。后面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
陈氿右手食指轻点膝盖,脑海中想法不断划过,开口道:“苏娘子的那封信,可否借我一看?”
何昭妍从妆奁底层取出一只信封,交给陈氿。
邱常发好奇,歪过身子和陈氿一起读信。
信纸上字迹娟秀,几团墨迹晕染,不知是谁的泪曾打湿信纸。至于内容,与何昭妍说得一致,其余则皆是往昔回忆和依依惜别之语。
陈氿看过信,妥帖叠好,塞回信封,放在桌案,“事情既已说清,我们也已叨扰许久,这便告辞了。”说罢起身叉手施礼。
邱常发看陈氿说走就走,连忙跟上。
“你们会怎么做?”何家宅门外,纪莘拦住陈氿和邱常发,“你们能帮阿姊,让窦敞得到惩罚吗?”
纪莘心中理智和情感不断互搏,理智上她清楚此事太难,情感上她希望何昭妍能得偿所愿。
陈氿垂头看向纪莘,斟酌着是该和她说得直接一点,还是委婉一点。
“何二娘,我看得出你是聪明人,所以我就直说了吧。你看看苏若嬿的那封信便会知道,她只讲了自己遭遇不幸,却丝毫未提及时间、地点、经过,何昭妍一心替她报仇,恐怕也半点证据没找到过。我是可以将窦敞所为公之于众,但无凭无据,只会被反咬一口成污蔑。”
纪莘眼中的一点希冀彻底暗淡,“所以你什么都不会做?”
“是。”陈氿犹豫一瞬,下定决心道:“但何昭妍陷害窦敞的事,我可以不登在小报。”
纪莘点头,叉手俯身行礼,“如此也很好了,多谢。”
邱常发百感交集,定定看着纪莘的身影消失在宅门后,才转回问陈氿:“咱们真什么都做不了吗,多可怜,多感人。”
陈氿有温度的嘴说出的话却宛如寒冰,“世上可怜之人何其多,收收你无谓的同情。”
“你没有心。”
“苏若嬿的遭遇我亦觉得痛心,但既然无能为力,就不该放在心上,徒增烦恼罢了。”陈氿走出几步,突然仰天长啸,“我的五十两黄金啊!”
邱常发“啧啧”摇头,这才是真痛心,比他说的对苏若嬿的痛心真实多了。
邱常发追上陈氿,“跟不跟我去秾翠阁?”
“不去,我又没有相好在秾翠阁。”
邱常发生拉硬拽,“你就当去看看小五呗,走吧走吧。”
“你该不会想让我替你付钱吧?”
“我呸!”
**帐,销金窟,珠帘半卷香风细,秾艳花容夜未休。
作为女妓不明不白生下的儿子,张小五在秾翠阁长大,早已习惯此处的歌舞升平。台上跳绿腰舞的女郎,娇声与人调笑的乐伎,在他看来都和地里的菜差不多,毕竟吃饱穿暖最要紧。
张小五熟练地架起醉倒的客人,送往客房,两指钻进客人钱袋,探囊取物的动作更是熟练。
“那个乌龟,”有喝醉的客人大着舌头叫张小五,“拿酒来!”
“来啦!”张小五低眉顺目地倒酒,“上好的郎官清,郎君慢用。”顺着动作张小五打量着客人衣袍下摆,发白破洞,像个郁郁不得志还偏要来青楼逞能的,没油水可捞。
张小五刚站起身,后背被人大力拍了一掌,抱着的酒坛脱手而出,眼看要摔碎。
陈氿眼疾手快,在酒坛落地前一刻接住,直起身后还掂了掂,问张小五:“吓到你了?”
张小五嫌弃地瞥了一眼陈氿,“还不是你手欠。”
邱常发嘿嘿一笑,“对,他就是欠。”余光瞥到陈氿瞪自己,立刻闭嘴。
邱常发是秾翠阁常客,但陈氿不是,张小五料想陈氿有事,于是放下手上活计,领着两人进了房间。
陈氿甫一坐下便问:“小五,我让你看的书看得如何?”
张小五素来对陈氿言听计从,如实答道:“《论语》看了就困,《九章算术》倒有些意思。”
陈氿挺满意,“行,不求你都感兴趣,有感兴趣的就很好。待你学成,我们奇真轶报也做大了,你可以来管账。”
小报有“内探”、“省探”、“衙探”之称谓,“内探”负责宫闱秘事,“省探”打探时事要闻、朝局动向,“衙探”往来于各大衙门探听刑事案件,而将各路消息汇总撰写的则称为“探官”。
若论起分工,张小五借着秾翠阁,可接触到不少达官贵人,是奇真轶报的省探。邱常发游走于市井,与各衙门官吏都有交际,是衙探。陈氿则既是东家也是探官。
张小五拿出最新的招财今报,给陈氿和邱常发看,“你们最近是不是在跟进中书侍郎家的案子?喏,被人抢先了。”
招财今报之上,写的正是何昭妍贪图富贵,陷害窦敞,中书侍郎刚正不阿,平白受冤。
邱常发道:“他们够快的啊。”
“是我们在何家耽搁太久。”陈氿道。
“你们去了何家?这家人日后在华都估计待不下去了,纵然中书侍郎不能直接料理了他们,暗中使绊子挤兑人的手段肯定少不了。”门外传来鸨母叫嚷声,张小五道,“我先出去了。”
陈氿眸色幽深,映着跳动的烛火,邱常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连去找窈娘的心情都没了,纠结着有些话该不该说。
“陈氿,何家……”
“老邱,明日陪我再去趟何家。”
两人同时开口,邱常发反应过来陈氿说的什么,顿时眉开眼笑,“哈哈,陈氿,我就知道。你总说你的良知、情感都剁碎喂了狗,但是承认吧,它们是会长回来的!”
陈氿白眼一翻,看邱常发跟看傻子似的,“招财今报这次抢了先,但如果我能反转事件,报出更有力的真相,招财今报铁定颜面扫地。钱和名,总得图一个吧。你以为我是为什么,说多少次了,收收你的滥好心。”
邱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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