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京新建成的茗芳茶楼向下望去,街市上往来行人如织,小贩沿街叫卖声不绝。
再仰头上看,天朗气清,碧空如洗,是这几日接连阴雨天的南淮难有的好天气。
这样好的天气,如果身边人没有揪着小帕子眼圈红红、欲言又止就更好了。
江霁月收回观赏风景的目光,看向泫然欲泣的汤青蓉,心中默数三个数之后,耳边响起了开闸泄洪般的哭声。
汤青蓉忍不住委屈,一边哭一边扯江霁月的袖子,说道:“当初他带着聘礼上门求亲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说永远不纳妾,枕边只我一个,一辈子待我好,一辈子不欺负我。这才成婚几年?他便在外面养了小娘子!”
说着,她泪落得愈发汹涌:“你说你要是男子多好,当初指腹为婚,及笄后我直接嫁给你便是,我们两个知根知底,何至于我今日这般患得患失!”
汤青蓉的母亲盛氏与江霁月的母亲陆氏是闺中手帕交,两人当时同时有孕,便定了约,若是异性便结为夫妻。后来两位夫人生下两位千金,夫妻做不成,便只能做姐妹了。
“是不是养外室也不一定,”江霁月轻柔地拍拍她的手,说道,“你唤我出门,不是想让我和你一起看看事情真伪吗?人还没看到,你便给你家相公定了罪?”
“事情既能传入我耳朵里,那定然不是空穴来风!”汤青蓉捏着帕子,咬牙切齿。
“你还说,”江霁月叹息,掰着手指头给她数,“前年八月,你说你家相公要写休书休了你,唤我上门给你撑场面,结果从暗格里拿出来他打算送你的银镯子,上头还刻着你的名字。
“去年四月,你说你家相公和他家表妹眉来眼去,又把我叫上门让他给你个说法,结果险些把褚家表妹是褚大人私生女的事给闹大。
“去年十月,你说你家相公晚上去逛青楼,这回我没听你的,你自个儿女扮男装跑青楼里,险些被欺负了不说,还是你那进青楼抓污吏的相公把你给救了下来。这桩桩件件,哪个不是你捕风捉影来的?这次是怎么了,你又瞧见他有不明来信吗?”
汤青蓉急了,摇了摇江霁月的袖子,说道:“这回可不是我空穴来风!我亲眼瞧见他书房放着这芙蓉巷一栋宅子的房契。你说褚家也不是小门小户,家中空院子多了去,乡下有庄子,临郊还有别苑,为什么要买这偏僻巷子中小小一方宅院,还没我院子大呢!”
“就算他真在外头养外室了,你也不必哭,大不了便和离,这世上又不止他一个男子。”
“你说得倒轻巧,你家大殿下为人光风霁月,你自是不担心他会做这种腌臜事。”
“可褚少司瞧着也是个老实人啊……”江霁月手指敲了敲桌子,思索一番,说道,“京司这几日好似有什么要案,大殿下近日也很少回府。说不定,褚少司买下的那个院子,是为了安排什么重要案件的证人?”
江霁月的夫君是大皇子沈淮,主管京司,而汤青蓉的夫君褚炀则是京司少司,沈淮的下属。
汤青蓉一听连一向光伟正直的沈淮都时常不回来,方才的气焰有些消歇,可脊背还挺得很直,嘴硬道:“是外室还是证人,今日一见便知!”
“怎么?若是男子便罢,若是女子便给褚少司定罪?”江霁月拂开茶沫,轻啜一口茶水,打趣道。
“他与旁人亲疏远近我看得清,断不会冤枉了无辜女子。”
江霁月又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道:“嗯,指把人家亲妹妹当他未来要迎进门的小妾。”
“那是意外!”汤青蓉睁着鹿似的眼反驳,说罢,突然看见了目标人物,连忙晃着江霁月的胳膊,说道,“别喝了别喝了,我瞧见他了!只他一个,哪有出来办公务身后不带随从的!”
江霁月慢条斯理放下茶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身黑衣的褚炀在人群中格外扎眼,正向着芙蓉巷走去。
眼见着汤青蓉浑身发抖又要哭,江霁月拍拍她的肩头,说道:“冷静些,你眼里只有你家夫君吗?往前看,那是谁?”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小妖——大殿下。”汤青蓉声音顿时小若蚊呐,不敢继续说下去。
江霁月一扬下巴,说道:“看罢,你觉得褚少司养个外室,还有必要让顶头上司一起来见见她吗?”
“……”汤青蓉张张唇,嗫喏道,“又搞错了啊……”
“好在这次没像前三回闹得那样大,趁褚少司没发现你,赶紧吃完茶点各回各家罢,今日是大殿下生辰,我也该早早回府准备了。”
“今日是大殿下生辰?”汤青蓉开口,“生辰日还要在外面奔波办案,可真是不容易。”
“无事,左右生辰宴在晚上,他赶得及回来,不过我得赶快回去。”江霁月看看日头,如是道。
“要不……咱们等会下去?”汤青蓉扯扯江霁月的衣角,犹犹豫豫道,“他怎么停在巷口?若是现今下去,定会被他瞧见。”
江霁月耸肩道:“你这么想,咱们只是来喝个茶而已,碰巧撞见,你问心无愧,何惧见他。”
汤青蓉一听,转念一想,也是,立时抬头挺胸,将手边的点心塞进嘴里,拉着江霁月走出了厢房。
两人出了茶楼,正与在芙蓉巷口停着的褚炀对视,见到汤青蓉,褚炀的脸立刻变得绯红,可再看他旁边的江霁月,未来得及浮上面的欣喜瞬间被惊愕替代,他下意识回头看向巷里,而后转回头,手脚无措地看着向他走来的两人。
这精彩的表情变化当然是没瞒得过汤青蓉,原本转晴的心再度乌云密布,她走上前,点着褚炀心口道:“褚炀,你在这做什么呢?今日不必办案吗?”
“我……”褚炀吭哧两声之后便没了声,只犹豫地看看面前的汤青蓉,又看了看她后面的江霁月。
“你什么你,说说今日为何在这里有那么难吗?”汤青蓉贝齿咬唇,跺跺脚,拉着江霁月道,“我就说……他心里定然有鬼!”
江霁月没说话,目光沉沉地眺望巷中,褚炀竟然下意识移着身子挡她的目光。
“是大殿下在里面有要事相商吗?”江霁月开口问道。
听她这么问,褚炀立时抿着唇狂点头道:“回皇子妃的话,是。”
他原以为他这么说了,江霁月会离开,可事与愿违,江霁月仍定定地站在他身前,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看他。
三方静默,汤青蓉在狐疑地打量他,江霁月在状若无意地扫量巷口以及守在巷口的他,而他则硬着头皮承受着两人绝非善意的目光。
早知道今日便留在京司衙门,监刑也好审讯也罢,怎么就不能在大殿下要他随行的时候找个理由推了呢!如今这真是……骑虎难下!
褚炀屏住呼吸,不敢正面迎上她们二人的目光,只得垂下眼,思索该如何遮掩过去。
思索间,江霁月的衣摆动了,似乎是打算要走,他刚想松一口气,便听到后面有个脆生生的女声由远及近而来:“哎,这位小哥,你家主子把我家姑娘的衣裳扯烂了,他要你去布料铺子买几匹上好的绸缎赔给我家姑娘……”
完了。
褚炀视死如归抬起头,目光落到了江霁月的脸上。
江霁月面上浮着万年不变的浅笑,淡淡道:“衣裳都扯烂了?好激烈呀。”
走过来的丫鬟狐疑看着褚炀身前的两位,心知她们的衣料首饰绝非凡品,再一看那杏色衣衫的女子,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开口问道:“你是谁呀?”
“我——”汤青蓉刚想说话,便被江霁月轻轻推到巷外,同褚炀挡开了她看向汤青蓉的目光,而后道,“过路人,不重要。”
眼见着开口说话这人还算和煦,丫鬟缓和了脸上的警惕,问道:“那你呢?”
“我是巷里那位主子的府中人,来此是想传个话,让他早些归家,莫要耽搁了生辰宴。”
江霁月这般客客气气说了,丫鬟这才恢复脸上的倨傲,说道:“你回去罢,今儿中午郎君在我家姑娘这儿过生辰,长寿面都下了。”
一旁听着的褚炀脸都僵了,后头汤青蓉还在拧着他腰上的肉,要多煎熬有多煎熬。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瞒不住了,在那丫鬟传完话转身回去之时,江霁月转头问褚炀:“那姑娘什么来历?”
褚炀吞吞吐吐道:“……大殿下的少时故交,皇子妃莫要伤怀,他们、他们只是叙旧时情谊。”
“褚少司何必在此与我多言?”江霁月的眸光从他脸上滑下,轻盈淡漠得像卷着桃花的溪流,“该去替大殿下买衣料赔那姑娘了。”
说罢,江霁月转身欲走,又突兀止步,说道:“买完衣料烦请褚少司替我向大殿下带个话,至少晚宴之前得回来,今夜陛下与良妃会来皇子府赴宴……算了,不必传达,他自个儿有分寸。”
说完这句话,江霁月这才抬步离开,而藏在褚炀身后的汤青蓉见她走了,手上用力狠狠拧了他最后一把,横了他一眼,而后小跑跟上了江霁月。
“阿河!阿河!走慢些!走慢些!走这么急,还要给那个男人筹办生辰宴吗!”
江霁月骤然停步,汤青蓉撞在了她身后,虽然鼻子很痛,但她顾不得揉鼻子,绕到江霁月身前,欲言又止。
“怎么了?”江霁月问道,“怎学了你家相公那吞吞吐吐的样子去?”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嘛……”
“没什么好说的,”江霁月绕过她继续前行,不过这回步速明显放慢了许多,“生辰宴自然要办,还要风风光光地大办,毕竟圣上要来。办得寒酸了,是江家女儿的失职,我不能给江家丢人。”
“那你也不用这么急嘛,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还要赶着回去给他安排生辰宴,想想都憋屈。”汤青蓉闷声道。
当年沈淮上江家门提亲的事她也有所耳闻,闻说是对着江家所有人保证此生除了江霁月,枕侧再无其他女人。褚炀上门求娶汤青蓉,也是效法他家殿下,将同样的诚心掏了出来。
可现在……她知道她家阿河表面淡漠,情绪从无起伏,但实际上眼睛比她还要揉不得沙子。
江霁月打断了她惆怅的思绪,微微歪头,说道:“谁说我是急着回去准备生辰宴了?”
“那你走这么快……”
“我要回去写和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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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久更阑风渐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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