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霁月一愣,快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抬手接过,恭顺道:“妾谢过殿下。”
纥奚冽淡淡收手,蜷起掌心,消解方才她不慎在他手心划过的痒意。
“你的寝院收拾得仓促,若是缺什么少什么,便同宫里人说,他们会尽量满足你的。”
江霁月慢慢抬起头,朱唇微抿,展露出一个浅淡的笑颜:“对了,殿下今日赠妾一套茶具,妾还没有当面谢过殿下。”
说罢,端正一礼,恭谨道:“谢殿下割爱。”
纥奚冽别开目光,不去看她春靥花眸,声音平缓而冷淡:“江姑娘入我云景宫,我自当拿出主人姿态,好生招待。但也请江姑娘不要存别的心思,如今南北战事已然终结,姑娘饶有家国之思,也莫要牵连于我宫中之人。否则,我会亲手解决不安的隐患。”
江霁月敛睫,柔顺乖巧:“妾只是女子,女子能做什么呢?”
“二皇姐也是女子,如今在朝中与我大皇兄分庭抗礼。你虽为南泽人,但出身武将世家……”
纥奚冽徐徐说着,顺势抓住江霁月收在小腹前的右手,以一种温和却不由分说的态度将其展开,问道:“在路上我就想问了,姑娘出身高门望族,自小养尊处优,右手拇指关节为何有茧?”
江霁月闻言,垂睫看了看纥奚冽言之所在,淡淡道:“南泽九月初七,乃天女娘娘寿辰,每年此日,都有未婚少女拿着自己编的千情丝赠给心怡之人。妾有一位闺中密友,每年都要编千情丝送给不同的人,妾帮她分担,从十二岁编到妾出嫁,整六年,便磨出这一方小茧了。”
“是吗?”温醇的声音透起凉,带有几分耐人寻味,“是编千情丝所致,还是挽弓射箭所致?”
江霁月一怔,猛然抬睫,目光错愕,转而失笑道:“殿下谨慎,不是坏事,只是妾这样的女子,哪有力气挽弓呢?”
说着,她扬了扬被他抓住的那只手,衣料垂直而坠,勾勒出她纤细的手臂。
“江姑娘,你是认为我没有见过轻弓吗?”纥奚冽面色不为所动,定定地看着她,说道。
江霁月抿唇,而后轻声道:“殿下有没有见过,妾不知道,但妾的确没有见过。殿下如何想妾,妾不在乎。妾孤身一人来北澜,即便是精通弓术,有弓在手,又如何能搅动这偌大王庭的风云?殿下未免也太看得起妾了。”
纥奚冽一听,心中应是,松开了对她手腕的桎梏,负手而立,轻飘飘将方才争执带过,说道:“一会儿风大,江姑娘若无事,便回卧房之中罢。北澜冬季苦寒,姑娘还未添厚衣,在外逗留,恐冻伤身体。”
“是,多谢殿下挂怀,妾这便回去。”江霁月很有默契地顺着他的话说下,同他告辞后便转身离去。
回去的时候,她随意抬睫,瞧见她所住的院子门上悬了一个小木牌,上面刻着“青萍居”三个小字。来时因着打量四周景色,忽略了这个小牌子。
江霁月不由得驻步盯着这个小牌子出神。
先前同江霁月说话的那个叫阿斐的宫婢看来是干完自己的活了,在原处无所事事地发呆,见江霁月仰头看那木牌,走过来,殷殷说道:“姑娘,咱们云景宫里所有院子的名字,都是已故的姝妃娘娘所起的。”
“姝妃娘娘……殿下的生母?”江霁月偏头略思索一番,问道,“这里是姝妃娘娘曾住过的地方吗?殿下自小在此处长大?”
阿斐点头,说道:“是啊。”
“我听闻姝妃娘娘因早产亡故,殿下生而无母,没有过到其他宫妃膝下教养吗?”
阿斐想了想,含糊道:“奴婢近几年才来宫里,不是很清楚,只是奴婢来时,殿下就已经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江霁月似懂非懂地颔首,心里盘算着再向宋娘打听一些,身后响起了下午时听到的那个女声。
“阿斐,有没有规矩,谁让你背后语殿下是非!”苏叶话是对着阿斐说的,但尖锐的目光一直在江霁月身上打转。
她倒没有直接言语攻击江霁月,只对着阿斐指桑骂槐起来:“你是什么身份,敢议论起咱们的主子。身在北澜,莫要不安分。”
阿斐被苏叶劈头盖脸训斥一顿,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怯怯地看着苏叶离开,才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江霁月还没来得及安慰她,她便抽泣说道:“姑娘,苏叶姐姐以前不这样的……许是她这几日心情不好,你、你莫要同她计较,也不要去找殿下告她的状。”
阿斐看不透,江霁月可看得清楚。苏叶摆明了是不喜欢她,只是初见之时,大抵是受了纥奚冽要她对江霁月客气的吩咐,这才忍着一路不发。
至于为什么不喜欢她,整个云景宫其他人的表现也能让她猜到。她的父叔兄弟守在边关,阻挡战火南下蔓延,定有不少北澜人死在他们的手里。
国仇家恨,刻骨铭心。
江霁月也不能忘怀。
他们恨她,她也恨他们。
只是现在,她没有恨的资本。
江霁月缓缓合目,深吸一口气,这才把胸口中的气郁隐忍下去。
她牵起温煦的笑,柔柔地执起阿斐手掌,说道:“我孤身一人来此,人生地不熟,不会轻易得罪旁人。阿斐姑娘尽管放心,我不会去殿下那边说苏叶姑娘是非的。”
“江姑娘,你真是一个好人。”阿斐欢欣道,拉着她的手摇啊摇,说道,“果然如宋娘所讲,温柔又善良。殿下身边这几年都没有女主人,你来了这里,可一定要给我们殿下生个小王子呀!”
江霁月干笑着由她摇手,一边笑一边心中郁郁:宋娘啊,你到底给宫里人说了什么呀?
阿斐说着说着,好似大了胆子,盯着江霁月的脸,开口道:“从刚碰见姑娘,奴婢就想问了。是不是南泽女子都长得很漂亮啊!我从未见过比姑娘还好看的女子。”
说着,她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道:“我听说姝妃娘娘也是艳绝后宫的美人,让陛下一见钟情。六皇子容姿比其他皇子更为清俊,是不是因为姝妃娘娘呀?”
“南北各有各的美,”江霁月说着,抬手轻点阿斐的鼻头,说道,“北澜人天生高挺的鼻梁,在南泽,也是令人艳羡的存在呢!”
阿斐似懂非懂地摸了摸自己被江霁月碰过的地方,问道:“殿下也有这样的鼻子,在南泽是不是也是让人心怡爱慕的模样?”
“……”江霁月弯唇,“或许吧。”
“那,姑娘爱慕殿下吗?”阿斐摇摇她的衣袖,眼眸像讨食的小狗,亮晶晶的。
“……”江霁月缓缓抬睫,唇角虚虚地上扬,“我已经是殿下的人了,怎会不爱慕他呢?”
阿斐似懂非懂点点头,欢欣道:“苏叶姐姐说过,世间男女,唯相爱能长长久久相守。殿下选了江姑娘,是喜欢江姑娘,江姑娘也喜欢殿下,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生好多好多小王子小郡主!”
江霁月:……
饶是她心性洒脱,也招架不来北澜这狂放的民风,真的。
……
在北澜皇宫的第一日便一晃而过。
晚膳时,宋娘给她送吃食来,又坐着和她聊了会天。
江霁月心念一动,问道:“今日我听阿斐说,这云景宫从前也是殿下生母姝妃娘娘的寝宫。”
宋娘点头,说道:“那位娘娘当年可真受宠啊!从前这云景宫还不叫这个名字。是嫁给先帝后,先帝为了解姝妃娘娘的思乡之情,特意更改了此处宫名。后来如今陛下即位,将娘娘收入后宫,依旧让她住在此处。后来娘娘生产时离世,这云景宫就成了殿下一人的寝宫。”
江霁月问道:“殿下没有由其他皇妃教养吗?”
宋娘压低声音道:“姑娘,你也知道殿下身份特殊,宫里娘娘背后都是北澜贵族,不便养一个体内流着一半南泽血的孩子……”
“那他……”
“他就一个人这么长大的,身边只有伺候起居的宫婢内侍。还好有长他十四岁的大皇子来教他知理明仪。不然,定不能长成如今这般温和知礼的模样。”
江霁月咬唇深思。
这大殿下与纥奚冽的关系……真是出乎她意料的好。
此番聊罢,江霁月的心又沉了许多。
临睡前,宋娘特意先拿了一个汤婆子暖了暖她的被衾,待暖好后,又灌了一个新的汤婆子让她抱着睡。
江霁月心中暖热,或许是因为晚膳宋娘熬的瘦肉粥,或许是因为这热和的汤婆子,也或许是因为宋娘对她无微不至的叮嘱。
宋娘准备出门的时候,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说道:“对了,这几日殿下好像要忙什么政事,很少回云景宫,姑娘你见不到他,莫要着急。”
江霁月倒是不着急,反而觉得正好。毕竟暖和衣服还没有来,她不能穿着南泽的薄冬装在北澜到处逛。他不在此处,她也乐得不必冒风去跟他制造偶遇。
“无妨,宋娘。”江霁月神态和软,说道,“殿下如今年岁,正是建功立业之时。”
宋娘颔首叹道:“是啊,殿下那些事儿我都不懂,也只能在饮食上多下些功夫。”
说罢,宋娘眸子蓦然一亮,说道:“左右这几日殿下不着殿,我有许多空闲,不如姑娘来同我学做南泽菜吧?殿下喜好我这手艺,可我又不能长久留在此处。你学了我这手艺,也能做给殿下吃,还能……”
说着,她抿嘴一笑,对江霁月挤眉弄眼,说道:“俗话说得好啊,要想拴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拴住他的胃。”
江霁月柔和的面色一僵,她垂睫,眼珠轻扫桌案,案上盛着水的茶盏泛着莹莹的光。
“好啊,有劳宋娘。”她缓声道。
宋娘得了她的应许,眉开眼笑,寒暄几句便告了辞。江霁月送她出去后,恍惚望着院外月色,鼻头蓦然一酸。
如果她的父叔兄弟知晓她为了一个男人,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刻意下厨房学手艺,从娇养长大的明珠变成旁人衣袍下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一定会心疼得和那个男人拼命。
现今没人会为了这种事而心疼她了。
江霁月攥紧袖袍,强忍住眸底泪意。
……
北澜的天亮得要比南泽晚,江霁月迷迷糊糊睡醒的时候,外面还是如墨夜色,但外头已经依稀起了人声。
其实江霁月也不是起得多早的人,如今转醒,多半是被外头吵的。
她的睡眠一向很轻。从前在大皇子府的时候,每日都会被晨起去上早朝的沈淮吵醒,而后规矩起身为他整理衣装,待他走了再睡个回笼觉。
现在,江霁月本想像从前一样被子一蒙继续睡,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那喧嚣的人声正向她的院子移来。
江霁月缓缓坐起,看着一行人抬着一个箱子推门而入。
领头的便是昨日因她而迁怒阿斐的苏叶姑娘,她说话前先行一礼,端得是规矩周全的样子,可江霁月目光缓缓移向没有任何防备就被推开的门,心知这位苏叶姑娘这礼行的心不甘情不愿。
“姑娘晨安,这是殿下派人从宫外买来的冬装,让您先凑合过几日。”
江霁月捏捏额角,感觉有些头疼。
谁家好人天没亮过来送东西,而且现今那门还大敞着,外头的冷风呼呼直吹,径直把江霁月给吹清醒了。
她合目叹息,而后道:“多谢姑娘特意送来,也麻烦姑娘替我多谢殿下。”
“奴婢职责所在。”苏叶面无表情说完,领着人退下了。
待他们一个个都走了出去,江霁月倒头栽回床上,想闭眼酝酿睡意,脑子里却糟乱一片,让她无论如何都清醒不了。
——方才,苏叶说这衣裳是纥奚冽派人今晨去宫外买的。
能替她想到这一层也实属不易,如果不是宋娘在他耳边有所暗示的话,那便是纥奚冽自己对她留了心。
江霁月裹着被子翻了身,秀眉紧蹙,心脏怦怦直跳。
她着实好奇他到底怎么看她的。
譬如白日树梢的那块手帕。
纥奚冽明明宽慰她北澜民风开放,不必担心手帕被旁人拾到坏了她名声,可说完,转头就去帮她拿手帕了。好奇怪,如果本身就没有把此事当回事的话,宽慰完便了事,根本不用帮她。
除非,他考虑到南泽女子的思想不易更改,虽宽慰她不必在意,但还是帮她摘了手帕让她放心。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纥奚冽怕她小家子气,拿不下手帕就哭哭啼啼,吵他头疼。
江霁月趴在床上,双臂在枕上交叠,下巴抵在手背上,出神思索纥奚冽的想法。
看来这几日要好好同宋娘学做菜,待他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回来后,也好借着送菜瞧瞧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罢,江霁月紧绷的神经微微松懈,整个人也有了一丝倦意,迷迷糊糊打算睡的时候,外面又吵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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