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前男友的时候，沈云思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那时天已经擦了黑。江城的冬天湿冷，夜里更显萧索，但乐园里的气氛却完全不同。

即使坐在化妆间，关着窗户，沈云思也还能听见花车游行的音乐，能听见游客拍手叫好的声音。

在乐园工作的人不遗余力地创造着幻觉，创造一种恍若童话不会消失，狂欢不会结束的幻觉。

但只要稍稍退后，拉开一点距离，立刻就能觉出幻觉的凉意，就像被装着圣诞小房子的玻璃球冰了一下。

沈云思看了眼手表，起身去微波炉前，把三明治热了热。窗玻璃上映出他的脸——脸上画着油彩，头上戴着彩色的卷发，红鼻头已经被拿下来了，放在一边，好像个巨大的标点。

那张小丑的脸和窗外五彩缤纷的乐园叠在一起，好像一种关于戏剧世界的隐喻。

这时，化妆间的门被敲了敲，一个年轻女孩探头探脑地推开门。

“云思哥，你晚上是不是还有表演？我先带阿佑去休息室了。”

那女孩穿着浅蓝色戏服，头上戴着一双兔耳，看起来正在扮演一个灵活机敏的卡通形象。

沈云思站起身，把一杯准备好的咖啡递过去：“每次有晚班都麻烦你帮我接阿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这周末可一定得请你吃饭。”

女孩冲他笑笑：“有什么好谢的，我还没谢沈老师帮我改论文呢。而且一点也不麻烦，阿佑这么可爱，跟她在一起都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这当然是句客气话，沈云思知道，阿佑算不上可爱。相反地，阿佑习惯沉默，是个甚至有些孤僻的孩子。

“那我先走了啊云思哥，晚上还有课，上次你帮我改的论文大纲被导师夸了呢！有大腿抱可就是好啊，哥你不接着搞科研可真是人才浪费！”女孩一把薅下兔耳，风风火火地说。

这句关于科研能力的奉承沈云思没接茬，只笑着说了句“路上小心”。

女孩名叫骆羽，是来乐园做兼职的大学生。

沈云思和骆羽是关系不错的同事，在有晚班的时候，骆羽时常帮他去幼儿园接阿佑，沈云思有空也会帮骆羽改论文。

两个人有着心照不宣的不打探同事生活的默契，比如沈云思从没问过骆羽，为什么学业压力这么大的情况下，还要来乐园做这么久的兼职，骆羽也从没问过沈云思，他名校毕业，又对基因改造项目如此了解，为什么要放弃科研，来乐园里扮演一个小丑。

沈云思不太愿意承认，他乐意和骆羽相处，除了两人可以相互帮助外，还因为骆羽身上那种不管不顾的快乐会让他想起一个人。

那个人……

五年过去了，沈云思知道，他不该再想起了。可是这样的冬夜里，这样盛大的幻觉面前，他还是有些贪恋旧时光里的暖意。

微波炉“叮”地一声响起，沈云思摘下头上假发，从微波炉里把三明治取出来。然后，他打开了化妆间的门，准备带上阿佑去吃晚饭。

就在这时，一个人忽然撞了进来，险些撞在他身上。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王经理站在眼前，堪堪刹住脚步，流了一脑门子的汗：“小沈，你赶紧来一趟。”

“怎么了？”沈云思有些诧异。

“有个终身VIP的客户要投诉你。我劝了半天也没用，人家连投诉原因都不乐意说，点名要见小丑演员。你怎么得罪人家了？还是说表演的时候互动方式有问题？你跟人家孩子说什么了？”

下午的小丑表演一如往常，沈云思回想不出什么差错。每次互动都有很多游客拍照录像，表演者深知任何行为一旦传上社交媒体都有被放大的可能，所以十分谨慎，不会做出什么有争议的举动来。

这里头能出什么问题呢？

沈云思只能说：“也许是有什么误会。”

“快去看看吧，人家在VIP休息室等着呢，我怎么道歉都没用，非得要见你。”

沈云思赶紧放下手里的食物，跟着王经理出了门。

走了两步，他又站定：“带着小丑妆去有点不好吧？我回去拿张湿纸巾。”

“快去快去。”王经理叹着气答应下来，人急得直跺脚。

沈云思很快就跑回来，一边走一边擦脸上油彩。

“那位游客一点都没透露原因吗？”沈云思问。

“没问出来，一直冷着脸，跟有人欠他钱似的。”王经理快速说，“总之，你去了再看情况吧，多说点好话，尽量还是不要被这种等级的客人投诉比较好。”

为了方便客人进出，VIP接待室直接和高速公路相连，是一下车就能进入的地方，在整个建筑的东翼，离演员们的休息室比较远。

沈云思连小丑套装都没来得及脱，跟着王经理一路小跑来到VIP接待室门前，身上早沁了一层细汗。

这里的装修明显更豪华，门变得更大更气派，看起来像是要迎接巨人一般。

王经理深吸一口气，伸手敲了门。

来开门的是穿接待员制服的女孩。

王经理和那女孩交换了一下眼神，女孩就走了出去。沈云思看出，情况似乎不太乐观。

房间很大，正中立着一扇样式古朴的屏风。而即使被屏风分割过，那房间仍然大到有些空旷的地步。落地窗前，有个人背对他们站着。那人穿着考究的西装，听到开门也没什么反应，仍旧看着窗外。

是故意晾着他们。问题看来很棘手。

沈云思心里一紧，但还是温声道：“您好，我是小丑的表演者，听说您对今天的表演不满意？”

经理走过去，拿过茶壶给桌上的杯子象征性添了点水：“真是不好意思，有什么意见您提出来，我们立刻改进。”

站在窗边的人这才回过头来。

“两位好，我是林总的助理。”

他目光在王经理和沈云思身上转了转，看向了王经理：“据我们所知，在下午的表演中，小丑的演员故意绊倒了一个孩子。”

故意绊倒孩子？

这罪名太大了。

“这不可能。”沈云思立刻说，“下午的互动有很多游客在场，未成年人也都有家长陪同。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而且园区内到处都有监控。只要查一下监控就知道……”

“园区监控有死角。事情发生在小丑城堡后方，是工作人员的活动区域。”

工作人员活动的区域？

沈云思这才想起下午的一个小插曲来。

的确，在小丑城堡后方，他遇到过一个小男孩。当时那孩子躲在城堡后面的演员通道里，不知道是跟着哪个演员混进来的，一双大眼睛狡黠又警惕，透着兴奋的光，看起来像是在跟什么人玩捉迷藏。

沈云思看见他，本想赶紧把人带出去，免得家长着急，可那孩子太警惕了，一有脚步声就慌忙跑开，脚下绊了一下，险些摔下去，沈云思连忙伸手去拦，把孩子抱进怀里，为此他还擦伤了手肘。

如今这件事竟然被说成是他故意绊倒小孩子。

“是那孩子说我故意绊倒他吗？”沈云思问。

那个自称助理的人态度倨傲，根本不理他，只看向王经理：“这件事，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您别着急。”王经理走上前，“我们肯定要调查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当时没有目击者，您看是不是能让孩子过来，我们当面……”

“小孩子只有五岁，被这样恶意对待本来就很伤心，情绪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难道还要叫孩子回忆一遍吗？”助理抬高了声音。

沈云思上前一步，冷了脸：“首先，既然是工作人员活动的区域，为什么要放任那么小的孩子独自进入？就算在乐园里，监护未成年人仍然是家长的责任。其次，您说了孩子只有五岁，那他的记忆就很可能存在偏差，也可能会分不清想象和记忆……”

助理仍旧只看向经理：“王经理，这就是乐园对待VIP客户的态度吗？”

这完完全全是罔顾事实的仗势欺人了。

“不管是什么样的客户我们都是一视同仁，这件事比态度更重要的难道不是真相吗？”沈云思冷静地问。

“小沈，你少说两句。”王经理见状赶紧来打圆场，他看向那位助理，“现在事情还不明了，我们聚在一起也是想先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才好再说下一步。”

说完，他捧起一杯茶来，递给那位助理：“哥，您是为林总工作是吧？您看咱们都是替别人做事。”王经理明显年纪更大，却抬了对方一辈，“自家兄弟何必为人家的事闹得不愉快。都坐都坐，大家坐下商量商量，什么事不能商量着来嘛。小沈，再去倒杯水。”

沈云思的确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停职对他来说影响很大，而且现在阿佑还在休息室等他。他依言去拿水壶和杯子，往助理几乎没动过的水杯里微微添了一点点，又给自己和王经理倒了水。

“先生，我自己也有孩子。”沈云思顿了顿，主动暴露出弱点，希望能得对方一点同情，“我不会做伤害小孩子的事。”

助理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惊讶。他像是忽然摘下了天衣无缝的面具一般，无措似的往屏风的方向看了看。

也许……也许这句话奏效了。沈云思心里轻松一些，但转而又觉得愧怍。

好像是利用了阿佑一样。

片刻之后，那助理脸上的惊讶就消失了。他似乎立刻就完成情绪转化，放轻了语气，对着沈云思，他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点笑意：“沈先生，其实林总的意思，也不是非得要走投诉这条路。接受调查期间临时停职，对您来说也是困扰吧？”

对方知道他的名字？沈云思微微有些诧异，这倒和他倨傲的态度不太相称。他没有说话，等着对方的下文。

“可不是。”王经理笑道，又拿出“大事化小”的态度，“本来就没多大事，大家说开了兴许只是误会。说起来我们小沈家那孩子跟林总的孩子一样大，是吧小沈？说不定两个孩子还能玩到一起去呢。”

阿佑只有四岁，而且并不乐意交朋友。

但沈云思笑了笑：“是啊。”

助理也微微笑了，房间里的气氛似乎缓和些。

他喝了口茶，说：“其实也不见得真要走调查程序，林总的诉求只是让小丑演员登门道歉。”

沈云思握杯子的手顿在了原地。

“这……”王经理看了看沈云思，显然也犹豫起来。

道了歉，就等于认下了这桩罪名。可是不道歉，这客户是他们惹得起的吗？

王经理简直怀疑沈云思和那位客户有什么私人恩怨。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想法，那种级别的客户和小丑演员，怎么想都应该毫无关系。

“如果您不想走调查程序，也不想上社会新闻的话，最好接受这个条件。”助理对沈云思说。

沈云思放下了茶杯，眼神冷下来：“我不清楚你所谓的林总有多么手眼通天的本事，但我绝不会为自己没做过的事道歉。”

王经理瞬间一个头两个大。

行，真行。一个比一个硬气。

“哥，不是，小沈他说话就这样，您别往心里去，这事情确实还没完全弄清楚……”

这时，屏风那边忽然传来脚步声。助理立刻站起来，往屏风那边走去。

“林总。”

原来那位“林总”一直都在吗？就在里面听着？

王经理闻言，脸上有些尴尬。

——“何必为别人的事闹得不愉快”——当着人家面策反人家助理，确实是有点尴尬。但王经理到底是场面人，他立刻换上副笑脸，迎了上去。

沈云思心里不禁冷笑。所谓的“终身VIP客户”就这么没用？连吵架都要假于人手？

他站起来，正色道：“林总，我是小丑的扮演者，无论是今天还是从前，我都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孩子，当时是……”

然而看清走出来的人，沈云思霎时间僵在了原地。

林总。

眼前这个助理多次提起的“林总”，沈云思从没往那个方向想过，

不想调查真相，只想让他道歉的“林总”。

明显是带着恶意来的“林总”。

那个很多年前，每天都会等他一起上学的少年。

那个想念了无数次，却不敢想还能再相见的少年。

有那么一瞬间，沈云思简直觉得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四肢和躯干都失去了感觉，只剩下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林江汜。

“沈云思，你不欠我一句道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