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峰的药香浓得化不开,晓镜吟在一片苦涩的气息里睁开眼时,窗外的月光正斜斜地落在玉床的帐幔上,织出半透明的网。
后背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却比昏迷前那撕裂般的剧痛轻了许多,他动了动手指,触到一片柔软的布料——是师尊那件月白外袍,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气,混着竹香,让他莫名心安。
“师尊……”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声音细得像蛛丝。帐幔外传来药童轻手轻脚的脚步声,却没有那道熟悉的清冷回应。
晓镜吟猛地撑起身子,后背的伤口被牵扯得剧痛,他却顾不上疼,眼睛在药庐里急切地扫来扫去。
药架上的瓷瓶整齐地排列着,丹炉里的药渣还冒着热气,玄真长老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唯独没有那个素白的身影。
“长老!我师尊呢?”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想下床,却被玄真长老按住肩膀。
“你刚醒,灵力还虚着。”老人的声音带着疲惫,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你师尊回遥川峰了,让你好生休养。”
“回遥川峰了?”晓镜吟愣住,随即抓住玄真长老的衣袖,“他什么时候走的?伤着没有?玄狱兽那么凶,他是不是……”
“胡说什么。”玄真长老打断他,将一碗汤药推到他面前,“你师尊剑法通神,区区魔兽伤不了他。快把药喝了,不然灵脉要留下病根。”
药汤很苦,苦得晓镜吟舌根发麻。
他望着碗底残留的药渣,忽然想起昨日下山时,师尊替他拂去嘴角糖渣的指尖,那样凉,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暖。
“我要去找师尊。”
他放下药碗,掀开被子就往床下跳,脚刚沾地,就被守在门口的药峰弟子拦住。
“晓师兄,玄真长老吩咐了,你必须卧床静养。”弟子们拦在门口,脸上满是为难,“楚师尊临走前也说,你若敢乱跑,就罚你抄《寒月剑规》一百遍。”
“一百遍就一百遍!”晓镜吟红着眼眶想推开他们,后背的伤口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眼前发黑,踉跄着跌回玉床,“让开……我要见师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师尊的外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知道师尊的性子,从不说谎,可为什么心口会这么慌?就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一点点从指缝里溜走。
瑶月峰的晨雾还没散,奚落槿就被药峰来报信的弟子惊得摔了团扇。
“你说什么?镜吟那孩子醒了?寒玉呢?”她抓起披风就往外走,发间的金步摇叮当作响,“不是说玄狱兽伤得厉害吗?寒玉怎么会让那孩子单独在药峰?”
夜清薇提着玉笛赶来时,正撞见奚落槿风风火火地往药峰赶。
“别急,”她的声音比往常沉了些,“沈毅今早去了遥川峰,或许知道些什么。”
两人赶到药峰时,正听见晓镜吟在药庐里低低地哭。
奚落槿推开门,看见那孩子趴在玉床上,后背的绷带渗着暗红的血,手里紧紧攥着件月白的袍子,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这是怎么了?”奚落槿走过去,伸手想摸摸他的头,却被他躲开。
“奚师尊……”晓镜吟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桃核,“我师尊呢?他们说他回遥川峰了,可我总觉得……总觉得不对劲。”
夜清薇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袍子上,那素白的布料上沾着些暗红的痕迹,看着不像晓镜吟的血。
她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昨日玄真长老派人来说“寒玉带镜吟回山,两人似都受了伤”,当时只当是孩子伤得重,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慌起来。
“玄真长老,”夜清薇转向正在收拾针囊的老人,“楚寒玉昨日回来时,可有异样?”
玄真长老叹了口气,捋着花白的胡须:
“他把镜吟送来时,脸色白得像纸,衣袍上沾着血,我让他留下疗伤,他说什么都不肯,只说……只说镜吟醒了再去遥川峰报信。”
奚落槿的手猛地攥紧了披风。
她认识楚寒玉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对谁如此上心,更别说为了一个弟子硬撑着伤体离开。
“这傻子。”她低声骂了一句,眼眶却热了,“清薇,我们去遥川峰看看。”
晓镜吟猛地抬起头:“我也去!”
“你乖乖待着!”奚落槿瞪了他一眼,语气却软了些,“等我们把你师尊给你带回来,让你罚他抄剑谱,好不好?”
晓镜吟咬着唇,点了点头,攥着袍子的手却更紧了。
奚落槿和夜清薇转身离开时,他忽然说:“奚师尊,我师尊他……他后背好像受伤了,昨日我迷迷糊糊的,好像摸到他流血了……”
夜清薇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他一眼,眼底的担忧浓得化不开。
“知道了。”她轻声说,“我们会把他好好带回来的。”
遥川峰的晨雾比往日浓,竹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像幅晕开的水墨画。
奚落槿和夜清薇踏着石阶往上走,脚下的青石有些湿滑,像是被露水浸透过。
“怎么这么静?”奚落槿皱起眉,往日这个时辰,遥川峰的弟子们该在练剑场晨练了,可今日却连个脚步声都没有,“沈毅不是说守在幽篁舍吗?人呢?”
夜清薇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她的玉笛握在手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晨雾里隐约传来竹香,却比往常多了些淡淡的腥气,像极了血干涸后的味道。
幽篁舍的竹门虚掩着,门轴上还挂着片干枯的梅瓣。
奚落槿推开门时,手忽然有些抖。
竹舍里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竹窗的呜咽声,桌上的茶盏还倒着,里面的茶水早已凉透,在青石板上积了圈淡淡的水渍。
“寒玉?”她试探着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夜清薇的目光落在竹榻上。
那里躺着个人,盖着层薄薄的竹被,素白的衣袍从榻边垂下来,下摆沾着些暗红色的痕迹,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寒玉。”夜清薇走过去,声音轻得像叹息。她伸手想掀开竹被,指尖却在离被面寸许的地方停住了。
奚落槿凑过来,看见竹被下露出的那截手腕,肤色白得像雪,连点血色都没有。
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猛地掀开竹被——
月白的衣袍早已被血浸透,后背的伤口狰狞地敞开着,皮肉外翻,深可见骨,干涸的血迹在衣袍上凝成暗紫的硬块,像极了寒月山深秋里腐烂的枫。
楚寒玉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淡的影,嘴角却带着抹极淡的笑,仿佛只是睡着了。
“寒玉!”奚落槿的声音劈了个叉,她冲过去想抓住他的手,却发现那只手冷得像冰,指尖还保持着蜷缩的模样,像是在抓什么东西。
夜清薇的玉笛“当啷”掉在地上。
她看着榻上的人,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们三人在梅林里比剑,楚寒玉总是最后一个收起剑,说“梅花落尽前,该多练会儿”。
那时他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他会这样安静地躺着,连呼吸都没了声息。
“清薇……清薇你快想想办法啊!”奚落槿的声音在发抖,她想给楚寒玉渡些灵力,却发现他的经脉早已冰冷,“他怎么会伤成这样?玄狱兽明明伤的是镜吟那孩子啊!”
夜清薇蹲下身,捡起掉在地上的玉笛,指尖抖得厉害。
她伸手探向楚寒玉的鼻息,那里只有一片死寂的凉。“落槿,”她的声音哑得不像自己,“去叫玄真长老。”
奚落槿猛地抬头,看见夜清薇眼底的红,终于明白过来。
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发间的金步摇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死寂的竹舍里,显得格外刺耳。
玄真长老赶到遥川峰时,晨雾已经开始散了。
他推开幽篁舍的门,看见夜清薇坐在竹榻边,玉笛放在膝上,目光定定地望着榻上的人,像尊没有灵魂的石像。
“长老!”奚落槿抓住老人的胳膊,把他往竹榻边拽,“你快看看他!他还有气是不是?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玄真长老颤抖着伸出手,搭在楚寒玉的腕脉上。
那里一片冰凉,没有丝毫搏动,像条干涸的河床。
他又探了探他的鼻息,摸了摸他的颈动脉,最后,目光落在他后背那狰狞的伤口上——伤口边缘的皮肉已经发黑,显然是魔气侵入了经脉,再加上灵力耗尽,早已回天乏术。
“没用了……”老人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和痛惜,“他的灵力耗尽了,经脉全断了,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救不活了。”
“不可能!”奚落槿的眼泪掉了下来,“他是楚寒玉啊!是寒月山的剑尊!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他还没看着镜吟长大,还没……还没……”
她的话说不下去了,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此刻都成了扎心的刺。
夜清薇忽然站起身,走到竹窗边。窗外的梅树不知何时落了满地花瓣,像铺了层粉白的雪。
她想起楚寒玉总爱在梅树下练剑,说“梅花开得越盛,剑意越浓”,那时他的白衣在梅影里翻飞,像只不食人间烟火的鹤。
“他是为了镜吟。”夜清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玄狱兽以灵脉为食,镜吟的灵脉刚开,根本经不起折腾。寒玉定是用自己的灵力护住了镜吟的灵脉,又硬撑着击退魔兽,才会……”
才会灵力耗尽,经脉寸断。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却像块石头,重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沈毅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脸色苍白得像纸。
他手里拿着件染血的内衫,那是从楚寒玉榻边捡到的,上面的血迹已经发黑,却能看清后背那片狰狞的伤口形状,像被巨爪狠狠撕裂过。
“师尊……”沈毅的声音哽咽着,“弟子今早发现他时,他手里攥着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香囊,青蓝的丝线歪歪扭扭地绣着朵梅花,是晓镜吟初学刺绣时送的,针脚粗得像麻绳。
奚落槿接过香囊,指尖触到里面硬硬的东西。
打开一看,是半块已经干硬的桂花糕,还有驱虫草,上面还沾着点暗红的血——是昨日晓镜吟撒在地上的那块,楚寒玉竟捡起来,藏在了香囊里。
“这傻子……”奚落槿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在香囊上,“护来护去,最后把自己的命都护没了……”
药峰的药庐里,晓镜吟总觉得坐立不安。
后背的伤口还在疼,可心里的慌却比伤口更疼。
甚至他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是很多人在往遥川峰的方向跑,药童们交头接耳,脸上满是惊慌。
“发生什么事了?”他抓住一个路过的药童,声音发颤。
药童吓得脸色发白,支支吾吾地说:“不……不知道,好像是……是遥川峰的楚师尊……”
晓镜吟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巨锤砸中。
他猛地推开药童,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后背的伤口被扯得剧痛,他却感觉不到疼,眼里只有通往遥川峰的那条石阶路。
“师尊!”他一边跑一边喊,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却只有风声回应,“师尊你等我!你继续来罚我抄剑谱啊!我再也不胡闹了!你出来好不好?”
他跑得太急,被石阶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手掌擦破了皮,渗出血珠,他却顾不上疼,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遥川峰的轮廓在前方越来越近,晨雾里隐约传来哭声,像无数根针,扎得他心口生疼。
“师尊……”他爬上最后一级石阶,看见幽篁舍门口围了很多弟子,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泪。
奚落槿站在门口,看见他时,眼圈瞬间红了。
晓镜吟推开人群,冲进竹舍。
竹榻上的人静静地躺着,素白的衣袍被血浸透,脸色白得像纸。
他扑过去,抓住那只冰冷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那只手上,却怎么也焐不热。
“师尊……你醒醒啊……”他把脸埋在楚寒玉的手背上,那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竹香,“你不是说要教我‘碎星式’吗?你不是说我再偷懒就罚我跑一百圈吗?你起来啊……你起来啊!……”
楚寒玉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躺着,嘴角那抹浅淡的笑,像在做一个很安稳的梦。
晓镜吟忽然想起昨日在市集上,师尊替他拂去嘴角的糖渣,指尖微凉。
想起在桃林里,师尊站在花树下,阳光落在他眼底,泛着浅淡的暖。
想起玄狱兽扑过来时,师尊把他抱在怀里,声音在抖,却一遍遍说“别怕”。
原来有些守护,从来都不是挂在嘴边的。
是染血的衣袍,是冰冷的指尖,是到死都攥着的那半块桂花糕。
“师尊……”晓镜吟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把脸贴在楚寒玉的胸口,那里再也没有温热的心跳,只有一片死寂的凉,“你说过,我是你的徒弟……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呢……”
竹窗外,晨雾终于散尽,阳光落在满地的梅瓣上,泛着刺眼的光。
幽篁舍里,只有压抑的哭声和风声,像是谁在低低地唱着一首未完的歌。
楚寒玉终究是睡着了,在他最爱的竹林里,做着一个再也不会醒的梦。
梦里或许有桃花,有糖画,有那个总爱胡闹的徒弟,却再也没有玄狱兽的咆哮,没有染血的伤口,只有一片安宁的暖。
而那个被他护在羽翼下的孩子,终于明白,有些离别,一旦说出口,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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