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秋筠和江寻昼站在路中央,脚下是公园里开敞的大道。
路的尽头是一片树林,那里没有路灯,一片漆黑,无法窥视各中情况。
鸦默雀静,看似一切正常,但许秋筠能明确感受到远处的空气开始扭曲。
最先逬发而出的是汹涌的恶气,黑紫的浓雾自一道半空划开的时空裂缝渗出,如同掀翻墨水染黑周遭。浓郁翻滚的黑雾中蓦然伸出一节白骨,随后是两个,三个,像巨大的蚁窝被捣开一个口,很快便窥见这些东西的全貌。
并非都是白骨,青面獠牙、瞪眼欲裂,几个下半张脸的皮肤血肉全部撕开,完整的露出牙床和畸形的长牙。
有的没了眼珠,只剩扭曲的肌肉组织蔓延进黝黑的眼眶里,再无踪迹。
后面出来的一个比一个骇人,头部裂开一条缝的,脸上交叉捆绑铁链的,身体皮肤无一被烈火灼烧,翻腾的血肉筋骨暴露无遗。外在无一例外狰狞凶恶。
热,是许秋筠其次感觉到的。
绝非寻常的高温,漫延的热潮前涌、对撞,势不可挡地将不久前的寒意包裹、吞噬、同化,仿佛要透过皮肤,直直炙烤着所及之人的灵魂。
顷刻间,气温直线上升。
“是连通去火域了吗。”一句近乎呢喃的话还是被许秋筠捕捉到。
许秋筠歪头,肩膀泄气似的塌下,轻叹了口气。
啥事都能被他赶上。
滚烫沸腾的热气让许秋筠浑身直冒汗,若只是冒汗还好,可那热浪逼得人灵魂扭曲振动,身体每一处都在叫嚣着要逃离。
他讶异地发现体内的灵气竟开始不断流失,像沸腾的水汽消失在空气中。
他将所有不适压下。
虽难受,但暂时处在能忍耐的范围。他运转术法暂时锁住了自身,灵气没有再流失,就是不知道能撑多久。
逃避不能解决问题,他顺着江寻昼的猜测思考。几乎可以断定,那通道对面连通的是火域。
如果说阴间的象征是冰凉、阴森,那么火域则是炽热、泯灭。
大片熊熊火海在火域日复一日地燃烧,如它的名字一般,从未停歇。嘶吼呐喊哀求在时刻喷涌的岩浆口前不值一提,滚烫发红的岩浆吞噬着每片土地,那里没有一片完好的落脚地。
也不需要落脚地,凡是进来的,都不再完好。
身体、灵魂。
人、妖、魔。
皆是。
火域存在于阴阳两界的间隙。
这是一片无法被探索的空间,能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炽热与绝望。
注意别被火焰吞噬,警惕任何所见的生物。
能在火域存活下来且留得长久的都不是善茬,可以说,从那走出来的邪煞鬼祟极其难对付。
目前看到的可能只是小喽啰的角色,许秋筠依旧表示心情很坏。
情况不明,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以免途生异变,目前看来对面暂时没有暴动的打算,甚至连攻击性都没表现出来。
起码二人都未嗅到暴乱的气息,开道的鬼怪们仅是傀儡般被操控着往前走,但也不能完全不警惕。
最初那群妖魔鬼怪之后,首先露出的是平而阔的船头,硕大的体积将裂缝撑开到极致,缓慢显露的船身用各色油彩绘满各路神仙和祥瑞妖兽,竖着的骨架上悬挂着一串纸灯笼,圆胖的灯笼上是繁复的图案。
这艘木船在烈火炙烤下竟完好无损。
若不是情景诡异,这一幕仿佛是行市盛景。
——一艘巨大的帆船踏着火来人间游行,邪魔凶煞在前方为它开道。
江寻昼最先看见船上有人。
黑色的身影屹立于高处,低着头,俯视着自己造就的盛况。
光没有落到他的身上,无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是愉悦是凶恶,徒留高大威武的身影让世人揣测。
火光隐匿他的身形,将他的影子层层拔高,像是率领数万恶鬼,从地狱爬出来索命的阎罗。
江寻昼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不妨碍他把许秋筠拉到自己身后。
许秋筠的手腕被他握着,与此同时,一阵冰凉的妖力自接触的地方,如冰霜过境从腕骨处沿着血管经脉流淌至全身。
于此时的他而言,这凉丝丝的寒意就像沙漠中的水源,极热之地的凉风。
所有因火域带来的不适顷刻消散。
确认许秋筠的状况好上许多,江寻昼松开手。体内的清寒没有随之离去,像一枚温润的寒玉,充盈着他流失的灵气。
握住手腕的前一秒,他们有过对视,江寻昼说了句“我去上面”。
无需多言,许秋筠明白了他的计划。
他们从未并肩作战过,一句话语,一次对视,足以让内心深处早已交付的信任支撑着他们前行,无言的默契是最好的盔甲。
话闭,江寻昼消失在原地,一阵风过,眨眼间立于邪物面前,离那一直没有作为的黑影仅有几米。
他的目标是这个。
凑近才窥得他的全貌。
身上的衣物被烧得焦黑,露出的手、脖子和脸上满是干涸的暗红血液,布料覆盖下是渗血的伤口,分不清血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缓缓抬起头,像是才发现面前有个人。
对上那双眼睛后,江寻昼意外地发现,他的眼神是平静的。
没有杀戮,没有血腥,只有平静。
可再往深就看不清了,幽邃的眸光里承着不明的情绪,被燃烧的火光挡在里头。
他像是困惑,或茫然,用损伤嘶哑的嗓子,对站在他面前却没有攻击他的这个人说:“你是谁?”
另一头,在江寻昼登上木船时,许秋筠紧跟着有了动作,不过他的目标是船下面那群邪物。
左右手食指中指交叠,从中间打开。
以他脚下为圆心延伸出一张金色的大网,到达极限时往上方收拢,形成一道无形的结界,将所有邪物通通囊括进去。
手指半空,凭空画符,稀松的指尖下诞生的是强有力的符篆,方圆几里散落的灵力被巨大的吸力聚集到晦涩而隐秘的符文里。风雨欲来,快速落下的指尖是压抑的力量,在符篆完成那刻,轻轻一推,直直冲向那群邪物。
五指张开,往下一压,仿佛有张千斤重的网向下挤压,掠夺着网下万物。
妖力的威压让这附近整片领域陷入凝滞,对方感受到了身上的压迫,轻轻皱了下眉头。
“这是哪?”
明显的威胁气息没有让他放弃发问。两个问题砸向江寻昼,他沉默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试图看到其他含义。
没有,对方就是单纯弄不清眼下的状况。
摸不清他的意图,江寻昼带着试探,回答他第二个问题:“人间。”
那人将答案低声念了两遍,蹙着眉,陷入了回忆。
从他身上迸发出白光,江寻昼被刺得下意识闭上眼睛,接着是一刹那的耳鸣。
视野里透着白茫茫,首先恢复的是听力,街上小贩的叫卖声、自行车的车铃声和擦肩而过的交谈声一股脑涌进耳朵,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睁开眼,入眼的是密集的人群和极具年代感的服装,和现在花花绿绿的衣服不一样,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样式不超过五种。
远处传来电车行驶的咣当声,肩上的触感让他把注意力收回。
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江寻昼把即将送出的攻击收回。
没等转过身,许秋筠就绕到他面前,“怎么回事?”自己那边解决得好好的,只能是江寻昼那出了岔子。
江寻昼把他和黑影的对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许秋筠身上还是那件冲锋衣,他插着口袋思考:“他一个明显是领头的还搞不清现状?骗人的吧。”
“不排除这种可能。”身上的衣服和这里格格不入,江寻昼想把许秋筠拉到不显眼的地方,结果他发现没有一个人将视线放在他们身上,他们就像不存在一样。
他问:“你知道这是哪吗?”
周围标志性元素过浓,许秋筠眼角一跳:“这……可是民国。”
他也注意到路人对他们的无视。
“我们这是在他构造的幻境里?”
脚下探出的妖力将周围探索完毕,江寻昼把他的猜测完善:“是,准确来说是他记忆的重溯。我们不存在于他的记忆里,是外来者,介于幻境和里面世界的狭间。”
“所以我们能在这个世界里穿梭,但这里的人却看不到我们。”许秋筠点头,“我们现在在他的记忆里,那他自己肯定在这。”
“我们现在要去找他?可这这么大。”许秋筠一脸痛苦,他讨厌无头苍蝇式搜寻。
江寻昼捡起被人扔在地上的报纸:“或许不用那么麻烦。”
报纸大标题旁附着一张黑白照片,是张大合照,站在中间的是位穿着军装的年轻人。
江寻昼用手指给他看,虽然在船上那人的面容晦暗不明,部分被血糊住,身上的衣服也烧得泛黑,但从面部轮廓和衣服零稀透露出的样式看,这人有很大可能就是。
“他还是名少将。”许秋筠凑过去扫了眼上面写的内容,感慨道:“生前为将领,死后为鬼将,怪不得能率领那么多邪物。”
“这人叫薛修杰。”
江寻昼把报纸合上,往四周眺望。
他们站的地方正好是个十字路口,稍稍转头便能将四条道路尽收眼底。
他带许秋筠走了南边那条。
“你什么都不问就和我走?”
江寻昼说不清是什么心思,可能是路途过于无聊,也可能这样好像在散步闲逛,他突然开口去问这些平日里不会说出口的话。
许秋筠余光看清他眼底的笑意和没藏好的揶揄,舔舔唇,眼睛看着前路:
“又不是第一次了,反正你也不会把我卖了。”
然后又转过来,直视他的眼睛,在捕捉到江寻昼眼里的怔愣后问他,“对吧?”
然后他看到江寻昼笑了,不是含蓄、内敛、带着礼节性的微笑,而是弯着眼睛,露出一点白牙,轻松、愉悦的笑容。
许秋筠一直盯着,顺拐了也不知道,回神后悄悄调整过来。
笑容只有几秒,江寻昼抿着唇回到最初的模样,只不过扬起的嘴角出卖了他。
他用一种认真地口吻说道:“对,不会把你卖了的。”
许秋筠当然知道为什么走这边,只是他没说罢了。
这种由记忆打造的幻境中,内部环境会根据主人的记忆程度去勾勒,比如他对这条道路越熟悉,这条路的街景会越清晰生动,里面的人和事甚至会自发地运转下去,就像是被赋予了生命;可若是些只去过一次或是根本没踏足过的地方,幻境会模糊掉这一部分。
江寻昼观望了四条路,挑了条景象最清楚的走,这种划重点式的记忆幻境倒省了不少事。
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想着能在路上得到些线索。
许秋筠就当是散步,可越走下去,心底的诧异越是浓厚。
他停下来,开始仔细地将眼前的景物和记忆里的一一比对。
江寻昼见人没跟上来,回头见他心不在焉,问他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的,就是这幻境和他记忆里的景象一模一样。
许秋筠平复内心,感慨道:“这里和我记忆……”
一个穿着白衬衫黑长裤的青年走进了视野,中断了他的话。
这种装扮在当时很平常,穿身上就一文艺青年。那人身姿挺拔,仪态很好,宛如家教良好的小少爷,但身上不符年龄的气质彰示着这并不是位不谙世事的年轻人。
江寻昼往那方向看去,只看到一个侧颜,但不妨碍他为那匆匆一瞥而诧异地挑起眉。
“……一模一样。”许秋筠艰难地把话说完。
在别人的记忆幻境里看到自己是个奇妙的体验,周围熟悉的商铺和记忆对上时他就有所预感,没等他发散思维想是不是能在这里看到古董店时,自己就出现在面前。
看到自己的心情很是复杂,许秋筠目送自己走远。
江寻昼注视着逐渐消失在人海的身影,好奇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问的当然是幻境里的许秋筠,他想了想:“不知道,平常我很少出门。”
“那跟上去看看。”江寻昼很自然地做出决定,“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
许秋筠腹诽,跟着我走能有什么线索,你不就是想知道另个我去哪了。
不过他没反对,毕竟他自己也很好奇。
跟踪自己是一个复杂的体验,不过当那个“许秋筠”走进一家照相馆时他就记起来了。
当时古董店附近开了家照相馆,他感兴趣,去凑了个热闹,拍了张照。
把事情随口和江寻昼说了说,结果对方问:
“你那张照片在店里吗?”
许秋筠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如实回答:“没有,照片要过几天才能拿,不过我去闭关走得匆忙,就没拿到。”
晒照片的过程要几天,结果几天后他匆忙去闭关了,压根没记起还有张照片没拿,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直到现在他才想起,自己当初的照片还在老板手里,自己第一张照片拿不回来有点可惜。
江寻昼听完没说什么,两人跟随着“许秋筠”走进了那家照相馆。
照相馆很冷清,只有“许秋筠”和店老板在。
哦,还有两个不被看见的人。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长相和蔼,笑起来时眼尾处的皱纹更加深厚。
他正在调试着待会要用到的相机,“许秋筠”则坐在一边的凳子上,把挂了满墙的照片一一看下来。
许秋筠对与不同时空的自己同处一个空间感到不自在,别过眼,发现江寻昼在看“他”,更是感到别扭,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转身则面朝通向二楼的楼梯,于是乎他是第一个发现楼上有人下来的人。
穿着长衫的男子走到老板面前,原本冷冽的神情染上了一丝温和:“阿爸,我来帮你吧。”
老板才注意到他,笑着赶他:“去去去,我来就行,你那手是拿手术刀的,弄这玩意干什么。”
男子拗不过父亲,无奈笑笑。
本以为是个小插曲,许秋筠没放心上,但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从另一处传来。
“这位先生是医生么。”等待时间有些无聊,坐在凳子上的“许秋筠”和他闲谈。
面对外人,男子又恢复了淡淡的模样,没等他开口,父亲就抢了先:“是军医,在军营里治病救人呐。”
说起儿子,老板就眉飞色舞,话语里满是骄傲。
军营?许秋筠听到这词就下意识联系到薛修杰,堂堂少将当然也在军营里。
他对上江寻昼的目光,显然两人想到一块去了。
“那会很忙吧。”“许秋筠”接话。
说到这个,老板脸色就发苦,嘴里带着感慨,不舍中仍流露着骄傲:“那确实忙啊,有时间好几天不回来。”
苏塘,也就是那位男子为自己解释:“平日里不忙,就这段时间……事有点多。”
接着和父亲说,“你看我这不是回来帮你了吗。”
老板嘴上嫌弃,心里高兴:“嘿,我哪需要你帮忙,我自己做得过来。”
门铃一响,一个女生推门进来,气喘吁吁的,外套里还穿着件护士服,显然是来不及换衣服,急匆匆跑来。
见到苏塘就开口:“苏医生,你快回去一趟吧,营里有事。”
她没具体说是什么事,想来在外人面前不好开口。
刚说完要帮忙,却要被叫回去,苏塘为难去看父亲的脸色:“阿爸,我……”
老板面上如常,背后轻轻推了把:“赶紧去,人家在那等你呢。”
闻言,苏塘只得快速跑上楼收拾东西跟着女生出门。
“跟上他们吧。”许秋筠说。
一反常态的,江寻昼却说:“你去跟着吧,我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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