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秋筠”走进一片朦胧中,这片是被幻境模糊掉的地方,代表幻境主人不常来,对这没什么记忆。
江寻昼运转妖力,四周的景色霎时被涂上了色彩,连带着一草一木都被描摹了清楚,犹如亲眼目睹一张勾了大致轮廓的画被画家一点点铺色、叠加、过渡。
江寻昼站在店门外没进去,门是敞开的,幻境里的许秋筠径直往里走。
他没撒谎,当初的古董店和现在确实没什么区别。
江寻昼看着他消失在门后,里面依稀传来和周子安的对话声,后者的声音似乎比现在更为稚嫩。
先前说的那句话不惨水分,想看许秋筠是真的,古董店只是顺带。
风,吹乱了树枝,把摇摇欲坠的树叶从枝上剥落,又复而卷到半空中,和不同颜色的叶子混一起,谁也分不清谁。等到风没力气了,吹不动,它们就哗哗落下,添了一地色彩。
树叶穿过许秋筠的身体,把他吓得一愣。
他还是不能习惯非实体的身体,这让他感觉自己成了在人间游荡的鬼魂。
——刚才一言不合穿玻璃的行为是半点不记得。
军营是混进来了,不过里边四通八达,不清楚薛修杰在哪片区域,许秋筠只能继续跟着苏塘。
他尾随苏塘穿过军医院长长的走廊,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擦身而过的是往来匆忙的医生护士,偶尔还有穿着军装的人,从他们急忙脱口的只言片语可以拼凑出一件事——快要开战了。
开战前这段时期尤为混乱,人类四处逃窜,妖族同样。
动荡不安是最好的保护色,存有别心的恶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出来闹事。
当时妖管局处于成立初期,规模还没起来,影响力不大。正赶上乱世,差点被时代浪潮给淹死,自身难保更别说去管理妖族。
妖伤人伤妖事件层出不穷,好在一些捉妖师和大妖及时出手制止,维持住一个摇摇欲坠的平衡。
但更多的他们也做不了,人类既定的历史轨迹无法撼动,众人只能看着,看着历史的车轮从头顶撵过。
这是许秋筠在闭关前得到的信息,面对逐渐萧条的街道,他选择早早闭店,给古董店加了一层又一层的禁制,让周子安待在里面尽量少出门。
如果可以,他想留在这守着,守着这个陪了他很多年的家。
但不行,他的身体做不到,他唯一能做的是让周子安待在店里,若有了新住处就时不时替他去店里看一下,别让店铺出什么意外。
他从回忆里走出来,见苏塘走远,正准备迈步跟上时,眼前闪过一片白光。
等许秋筠睁开眼,走廊还是那条走廊,但却是不同的景况了。
面前两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拧在一起。
薛修杰本想着回去写报告呢,结果自己下属一言不合把自己薅来医院,说是要包扎伤口。
在外出任务时不小心伤到的,伤口不大,就是深,血流得有点多,看起来吓人而已,这点伤他自己能处理,是下属小题大做。
他懒得和对方计较,在不熟悉的公共场合歪拧在一起过于丢脸,有损颜面,不料下属抓住机会把他半推半就地推到一个诊室面前。
砰一声门被撞开,薛修杰及时稳住身,左手迅速把住门,避免门撞到墙上在时刻要保持安静的军医院发出巨响。
刚想回头骂罪魁祸首,就发现几米外站着个人。
一身白大褂,布料下是修长的身姿,腰身挺拔,手上还拿着一边口罩绳,看起来是脱口罩脱到一半就突然来人了。
薛修杰发誓以前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皮肤白净,嘴唇红润,整张脸又小又明艳,剔透的眼眸里透着寒意,此刻那双带着钩子的眼睛正眯眼看他。
薛修杰下意识站直了身,还挺了挺胸,眼睛一直放在苏塘身上,咳了一声:“额,不好意思医生,打扰了。”
苏塘把口罩戴上,大半张脸被遮住,语气冷冷的:“医院不可喧哗打闹。”
“诶,是是是,我以后注意。”薛修杰笑着道歉,反手把门关上,身后的下属一个仰头,差点被夹了鼻子。
薛修杰觉得这趟来对了,他决定不打击报复下属了。
伤口不算很严重,但要包扎几天。
这几天,薛修杰一个从不在意伤口的人每天往医院跑,就盯着那个诊室去。
不是每次去都能碰到那个好看的医生的,不过他有途径了解到医生们的值班时间。
他后来知道,医生姓苏,叫苏塘。
人好看,名字也好听。
这也方便他找人,谁来都不行,就钦定苏医生帮他包扎换药。
反正小护士们也不乐意给他们这些穿军装的大老粗弄,一个比一个不听医嘱,还一副没正形的地痞样儿,能活活把人气死。
好在苏医生人是冷了点,但不会推脱给伤者换药这种事。
也很有耐心,几次面对撕拉导致渗血,或沾了水的伤口没发脾气,人来了就重新帮伤口消毒、上药、包扎。搞得几次忘记医嘱的薛修杰怪不好意思,借着这个由头给苏医生送东西。
有时是吃的,有时是些玩意,比如弹壳。
拒绝无果的苏塘只得把弹壳收下,好在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薛修杰说是从练靶场拿的,每个都是从自己枪里蹦出来的。
不知道有什么含义,抽屉里已经积了一小堆。
苏塘用手去拨那些弹壳,金色的弹壳一个个散开来,在抽屉里四处滚动,像落跑的弹珠,发出滚动的声响。
薛修杰到底对他有没有意思,苏塘弄不清楚。
经常跑过来找他,给他带饭,和他说话,他不爱说话他就自己一个劲在那说,习惯性想把脚架桌子上被他瞪后又乖乖放下。明明当他快要确认时,薛修杰总能做出一些迷惑行为。
比如送弹壳。
这是什么独特的情趣吗,他不懂。
也不需要懂,他没有要找伴侣的打算,更何况是个男的。
而当薛修杰又带着身伤来找他时,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骂人了。
薛修杰摸了摸鼻子,知道自己理亏,不吭声,任他骂,等他骂完就腆着脸道歉,说下次不会了。
苏塘沉默地帮他处理伤口。
他是军医,没有比他们内部人员更清楚,前方有阵地开始动乱了。
快不太平了,他们这些内部人员是最能察觉到的,得到的也是第一手消息,没有往明面上提是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
眼前的人是个少将,他来的第一天就知道了。身上扛着责任,什么事都要冲在前头,以后他会带着更重更多的伤回来。
甚至有可能回不来。
处理完伤口薛修杰就离开了,看来是真的变忙了,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往常这个固定的空闲时间他会厚着脸皮留下来插科打诨,或者强制性待在诊室里的医疗床上睡觉,但今天没有。
临走前,他犹豫了会,对苏塘颔首,说道:“保重。”
和之前的散漫不同,语气珍重,里面藏了不可估量的重量。
苏塘有些怔愣,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见他那么郑重严肃,平常对方嬉皮笑脸的性格和流氓般的行事作风会让人下意识忘记这是个立了无数战功的军官。
苏塘同样回以郑重:“你也是。”
许秋筠看着面前不断回溯的记忆幻象,短短几分钟过电影一样看完了一个人的一生,看完了一个人心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幻象已经结束,他看着眼前的虚空,没有动弹,空气中仿佛还充斥着轻松的气氛,没有战况、没有一堆让人忙得要死的事务,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几个护士结伴走来,讨论着晚上吃什么。
回过神,许秋筠走向那间诊室,身体穿过那扇门。
苏塘快速收拾好要带的物品,与刚进来的他擦肩而过。
仓促的脚步声被门隔在外边听着闷闷的,远方传来的鸣笛声透过窗在室内回荡,站在诊室里的许秋筠听得真切。
某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真实的身处在这个年代,这些声音曾传到他的耳朵里。
但其实没有。
他在动乱真正开始前就沉睡了。
可能走太急了,抽屉没关好,许秋筠透过缝隙看到一块叠好的白布被妥贴地安置在一角。
从轮廓上看,里面是一堆金属弹壳。
-
既然江寻昼能轻易破开幻境,那许秋筠就没必要急着找薛修杰了。
不太想去看他们最后各自去了哪里,结果如何,从目前的情况看,这个结局注定不会是他喜欢的。
过度共情会导致精神上的消耗,从前他在听人讲述过往时,会把自己置身于事外,放在一个中立且不相关的位置上,当一个很好的听者。秉持着故事就是故事,你只是个看客的想法。
可当一切悲欢离合、人世沧桑摆在眼前时,他才发现,自己无法风轻云淡地将这一切当故事听。
看啊,这是你切身经历的时代,脚下是你行过无数的街道,擦肩而过的人或许是你曾面对面说过话的人。桩桩件件都在告诉他,你不是看客,你是这个时代的亲历者。
看着悲剧一遍遍重演而自己却无法做些什么,许秋筠心中泛起不舒服的刺。
当年是,现在也是。
“闭关?……怎么这么突然啊?”刚回古董店的周子安就被告知许秋筠要走,诧异地问。
和现在那个不同,眼前的周子安明显要青涩稚嫩。身高没起来,五官也还没长开。
许秋筠一顿,垂下的眼神没落到实处:“嗯,是有点突然。”
周子安看不到他的表情,没有问为什么,也不问对方要去哪,良久,问了个他最关心的问题:“那,那什么时候回来?”
“不确定。”许秋筠只想苦笑,对方最后只挑了这个问,结果还是个回答不了的问题。
“我不在,你……”
他本想说你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可到底觉得太矫情,对方已经不是小孩了,自保能力还是有的。自己把人捡回来,现在却毫无征兆地要离开,把人扔在这么个危险的环境下自生自灭,怎么想都是他不负责任。
不能把情绪传染给周子安,许秋筠换上一副轻松的语气,看起来是质疑实则是调侃,“你一个人在这能行吧?”
周子安一笑,语气里早已没有了初来乍到时的小心翼翼:
“能,怎么不能,放心吧我肯定帮你把店看好了。”
“店里我设了几层禁制,一般妖进不来,你……能不出门就尽量别出,就算要出去修炼,也万事小心。”
周子安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人,说多也不好,就冲他苦练的劲头和爱玩的性子,要让他一直待在店里不现实。
“嗐知道了,筠爷你就放心闭关去吧。”
周子安站在门口看他一步步走远,没有回头,等到看不见人了,才把门彻底关上。
地上传来枯叶滚动的声音,许秋筠从回忆里抽离出来,身后没有古董店,也没有一直站在门口的周子安,他往军营外漫无目的地走。
和现实不同,幻境里正值秋季,丝丝缕缕的凉风呼啸而过,许秋筠不自觉裹紧了衣服,完了低头扫了眼,才发现衣服不是自己的。冲锋衣的领子被他立起,他稍微偏头,江寻昼的气味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
强势,却夹杂着温暖。
军营大门正对着有棵大梧桐树,高三四米,方圆几里的标志性物体。
阳光穿过树的间隙,海浪的光斑在许秋筠身上起舞,可周围风暴前夕的沉重氛围让他暖和不起来,街上没多少行人,有也是行色匆匆,步履不停,给这秋景多添了萧瑟。
他只得把自己缩在衣服里,汲取唯一的温度。
身后某一处突兀地响起阵脚步声,朝着他来的,许秋筠转过身,果然看到了江寻昼。
“怎么站这?”
“没什么,刚从里面出来。”
许秋筠淡淡地对他笑,脸往军营的方向偏了偏,向他示意。
江寻昼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军营大门。
“有发现什么吗?”
说到这个,许秋筠把刚才的所见和他复述了一遍,语气深长道:“真巧,薛修杰和苏塘是认识的,关系……挺‘不错’的。”
不错到可以谈对象的地步了,只不过还没戳破那层窗户纸,许秋筠对他们关系至此只能拿个“不错”来形容。
江寻昼捕捉到他的停顿,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在这上面犹豫,问:“怎样的‘不错’?”
许秋筠的表情一时间有些精彩,他把说法模糊的原因除了基于薛苏两人现在的情感状态,还有个考量是他不清楚江寻昼对于同性间的感情是怎么想的。
会抵触?想远离?更甚者觉得恶心?
许秋筠寻思半天,支支吾吾:“就、那种关系的‘不错’。”
那种?
江寻昼有趣地看着许秋筠难得一见的不自然的表情,联想到刚才对方耐人寻味的语气,挑起一边眉,心中明了:“哦。”
许秋筠观察他的表情——很平淡,仅仅表示知道,更多的情绪就看不出了。
这不能说明什么,说不定江寻昼只是因为事情没发生在身边或自己身上,无感罢了。
江寻昼对什么都一副兴致冷淡的样子,任何事情听完就过,从不进心里,真正事不关己的心态。你根本无法了解对方喜欢什么,会在意什么。
许秋筠心里甩甩头,把涌上的疑问甩开。
他刚想提议说现在破开幻境出去,江寻昼就把右手手掌摊开在他面前。
许秋筠:“?”
他的视线下意识被那只手吸引过去,掌中渐渐浮现出一层景象,一位身穿白衬衫的青年端坐在沙发上,背后是深色的墙壁,景象没有色泽。
——是张黑白照,照中的人正是许秋筠。
许秋筠喜出望外:“这是我在照相馆照的那张相片?”
尽管心中已经确认,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问江寻昼。
江寻昼对他的表情很满意,这让他觉得自己使用妖力将照相馆的时间流速加快,以尽快看到照片的行为并非无用之举:“对,把晒出来的照片复制了下,不过只能在幻境里看。”
能看到照片已经很满足了,许秋筠清楚幻境里的事物不能触碰,更别说带到现实中去。
“你……”多年前未曾看到的画面现在出现在眼前,许秋筠把照片深深印在脑海后,抬眼看他,想问很多。
为什么要把照片复制下来,还拿给我看,是因为我说没看到吗?留在那的原因就是想要照片?
最终这些问题还是止于心中。
“好点了吗?”
许秋筠一愣:“什么?”
“你刚才,心情不太好。”
“所以,”江寻昼又重复那句话,用那双情深的眼睛注视他,“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一阵风过,把头顶的树压弯了腰,被枝条切断的光片似玻璃般如有实质地掉落在两人之间。
唰唰声不绝,掀起一片狂澜,将压下海平面的暗流涌到明面上,随之带上来的,是不断翻腾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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