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早茶

早上十点的太阳不算猛烈,但足以将床上的人叫醒。

暖和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房间,数以万计的灰尘颗粒在阳光下清晰可见,随着春风一溜烟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

隔着窗帘还是被光晃醒的青年慢慢地睁开一条缝,眼珠子转了转,又把眼闭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过去。

这场赖床在持续半个小时后结束,许秋筠顶着个乱糟糟的脑袋打开房门,和路过的江寻昼直直地对上眼。

江寻昼不着痕迹地拉开了距离。

他停住脚步,见许秋筠直愣愣看着他以为有话要说,遂站这等着。许秋筠则是完全脑子没开机,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看江寻昼的脸看出神。

于是两人相顾无言,沉默地在原地“罚站”。

许秋筠花了几秒回过神,问:“你也刚起床?”

江寻昼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仔细看还是能觉察出一丝烦闷:

“起了有一会了。”

今天本是无事安好的一天,结果大清早他设在古董店的结界出现异动,不用想就知道又是那些没事干的小妖上门闹事。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区主最初上任的时候,总有一些不服管理的小妖会上门闹事。起初,大家收到风声说五区要来个区主镇场,有点心理准备,但听到“江寻昼”这个名字时,众人一脸懵逼。

这妖谁?

有妖拿着这个名字去打听,完全得不到任何有用消息,这区主就像凭空冒出来的。区主的原形除非区主自己主动说,否则是不会被任何人知道的,如果他们知道新区主是只九尾狐的话,那众妖就能通过查阅古籍得知近千年来唯一一只九尾狐妖和他们的新区主同名同姓。

但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一个不知道打哪来的妖压在了他们头上。

什么妖都能当区主了?

当他们五区是什么地方!

不是所有妖怪都会心甘情愿接受被管理,何况五区以前没人管,野惯了。五区虽有妖管局坐镇,但这到底是官方组织,和专门让一个妖来坐镇到底不一样,况且江寻昼还是个来路不明的。

众妖群情激愤,一时间连群名都改成了“不服!干架!”,两个感叹号流露出浓浓的不甘,非要上门讨个说法。

只是这个“讨说法”的方式有些激进。

这个激进的方式让江寻昼觉得他们不是来讨说法的,是来讨打的。

当周子安看到群里的信息时不免汗颜,啥呀,这是要上门讨伐的节奏啊,这些妖这么不淡定的吗?

虽然他时不时在群里聊天,但和里面的人互不认识,也不相熟。照往常他就当看个乐子就过去了,但这次不行,江寻昼他熟啊!要讨伐的正主就在他旁边,他不能坐视不理,于是他麻溜把事情和江寻昼说了。

江寻昼起初有些意外,但随后点头表示理解:“没事,应该的。”

周子安不知道他说的是讨伐是应该的,还是什么别的意思,但见到江寻昼丝毫不慌的样子,他就没太在意了,这点小事对方肯定能解决。

如果周子安没有上学,白天在店里待上半天就会发现,那句话的意思是——他们挨揍是应该的。

江寻昼没什么身居要职的经验,有也不记得了。但他知道妖族漫长岁月中绝大部分时间是没有制度的约束和管控的,无拘无束、随心所欲成了他们刻在骨子里的天性。轻易服从是不太可能的,但在崇尚强者的妖族里,奉行实力至上。

简单来说就是——不服?打一顿就好了,江寻昼将这准则完美地贯彻下来。

本想在店门口快速解决完然后回去睡觉的他莫名想起许秋筠睡到日上三竿的习惯,思索片刻,把那几个东西拎远了揍。

被扰觉的他现在心情烦躁到了谷底,只想立刻回去睡觉,谁再打扰他他保不准动手。

许秋筠不知道今早发生了什么,他至今还没完全睡醒,没听出他话语背后的倦怠。

他睡眼惺忪道:“嗯,那一起吃早餐吧。”

二十分钟后。

两人坐在了酒楼大厅的角落,熙熙攘攘的人群落入眼中,服务员为他们拿来一壶茶和菜单。

江寻昼无奈地捏了捏眉心,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和许秋筠来喝早茶,明明刚才是要拒绝的。

最近自己很不对劲,总是下意识做出反常的事情,而这反常的对象仅限于许秋筠。起初他把这归为苏醒的后遗症,简而言之就是脑子还没清醒,可到后面自己都不信了。

江寻昼心中一动,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我很久以前就来过这里喝早茶,那时候的酒楼比现在小多了。”许秋筠拿着笔在菜单上连勾了几道,然后把单子递给江寻昼,“想不到现在还开着。”

江寻昼坐姿挺拔如松,布料下的背部肌肉紧绷,好似用笔直的背脊抗拒着什么。他敛下心神接过单子,上面的菜式很多都没见过,但好在有图片。铅笔被他僵硬地握着,江寻昼忍下了将手中之物换成毛笔的冲动,一下一下用笔点着桌面,

许秋筠像是没看见他僵硬的手势,低头用热水清洗着碗筷:“这里每天都很热闹,偶尔来一次挺舒服的。”

江寻昼不觉得舒服,整个大厅闹哄哄的,人的笑声、说话声、推车滚动的声音、厨师在糕点出炉的吆喝声交杂在一起,只觉得吵闹,但他还是在认真感受许秋筠口中的热闹。

他们选在角落那桌,背靠墙壁,可以清楚地将整个大厅收入眼底。

几个小孩在狭窄的走道中穿梭追逐,家长会呵斥一声让他们停下,但效果甚微;有几桌的客人明显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喝着用自己带过来的茶叶泡的茶,和老友大声聊着八卦;服务员端着高高垒起的笼屉在座位间行云流水地穿过,笼屉的缝隙钻出来的轻烟带着人们的欢乐,如七彩气球飞向高空。

嘈嘈杂杂的声音形成一个滚烫的气泡,由人群中膨胀扩大,挤压着这一小片地方。空气所剩无几的角落,江寻昼能清楚地听见许秋筠问他,就好像两人身处在另一个气泡里,将其他人隔开在外,撑起一道可供喘息的方寸。

许秋筠问了什么?

他问他以前有来过酒楼喝早茶吗?

没等江寻昼回答,他就自觉说错了话:“额、说顺口了,忘了你不记得。”说话时眼睛无措地眨了眨,手里的动作像按暂停键一样停了下来。

江寻昼看着有点想笑,可到底也没显露在脸上。

刹那间,所有声音如水汽般随着服务员掀开的笼屉中迅速上升然后消散,世间徒留这小片陷入寂静的地方。

关于那个问题,江寻昼还是回答他了:“或许去过。”

这几日,他空闲时就去妖管局的资料库里翻有记录自己的妖族古籍。其中他还翻阅了野史,里面不少是实有其人、实有其事的。相较于官编的史书,野史记载的内容则更杂,更生活化。

上面有写道他曾去过沉烟楼,在每年一次的拍卖中一掷千金拍下一对红翡镯子;在他现身茶楼时里面传来阵阵琴声;也有人偶尔碰见他悄无声息越进紫禁城,往最高的塔楼那过去……

江寻昼自然不会全信,更多时像看个乐子,可那只红翡镯子煞有其事的在他手里。

镯子从他睁眼时就戴在手上,很厚实,有一定重量。

色泽明丽,质地细腻通透,颜色褐中泛红,如血液化开成雾充盈在晶体间隙里。即便江寻昼失忆了,也能看出这镯子价格不菲。他不觉得自己喜欢这种亮丽的颜色,更何论买下来戴上它,这其中的矛盾就很耐人寻味了。

桩桩件件或许是他过去的写照,如同在玩一副拼图,现在还往里面掺杂了其他拼图的碎片。在墨色的文字中找寻、拼凑的过程中还要留意是否混进了不属于他的碎片。

许秋筠眨眨眼,以为江寻昼在敷衍,何况触及了对方的心事,便没再问下去。

江寻昼注意到他似乎是误会了,说:“我在古书上看到的。”

“古书?”许秋筠眨眨眼,有些呆滞,谁了解自己的过去要查古书啊?

关键古书上居然真有记载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情!?

其实本没有解释的必要,他人的误解对于他来说无足轻重,可他还是多说了几句,莫名不想让对方误会。

“嗯,不过上面写的不一定是真的,我也不能确定。”

许秋筠迟钝地应了声,一时间对江寻昼身份有了诸多猜测。

“我刚才说很久以前来这喝早茶,其实就是七十年前,闭关前两天还来这吃了一顿。”许秋筠很快抛开上一个话题,夹起一个虾饺塞进嘴里,心情明显愉快。

“好吃。”他幸福地喃喃道。

闭关这事江寻昼听他和周子安聊天时提过一嘴,貌似许秋筠过去几十年都在某个地方闭关不出,至于是在做什么他就无从知晓了。

听见许秋筠的评价,他同样夹了哥虾饺放进嘴里,没出声,等对方继续说下去。

许秋筠把虾饺咽下去,“这家店老字号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以前想吃就直接走几步路就好了。其实没有特别好吃,但回来的时候就特别想去一次。难得我今天早起,你也没吃早餐。”

江寻昼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没有对许秋筠口中的“早起”进行反驳。

他见许秋筠盯着虾饺眼睛放绿光,吃了一个就没再碰了。生怕绿光转移到他脸上,就都留给他,结果对方吃完后又叫服务员上了一屉。

多了几笼屉,桌子瞬间满满当当。许秋筠还招呼他,让他多吃点。

江寻昼看着快溢出桌的食物:“……嗯。”

最后还是江寻昼收的尾,本以为许秋筠点的多吃的也多,没曾想没吃多少就放下筷子,每笼屉尝一两口就不碰了。

许秋筠摸了摸鼻子,头一回对自己胃量没数的行径有些不好意思:“你多吃点吧,吃不完也可以打包。”

酒楼就在附近,他们是走路过来的。

吃饱喝足,两人散步回店里。接近中午,街上比他们刚来时要多了许多人,看着周围门庭若市的商铺,许秋筠竟然徒生危机感。

开店以来,店里就没来过客人。估计是现在很少人会收藏古董吧,许秋筠心想,完全不觉得自己过于随意的营业时间和偏僻的地理位置有什么问题。

这几天花江寻昼的钱花得有点过于忘乎所以了,万一还不上怎么办?

说是交房租,可他花了快有几个月的租金了,方才的随性荡然无存,心中升起一丝惆怅。

刚刚请江寻昼喝早茶用的还是江寻昼的钱。

这样不行,他得换个方式搞钱。

想钱想出神的许秋筠没发现自己逐渐偏离了直行的轨道。

下一秒,他便被揽到了一个人身边,半边身子都贴了上去。

冷淡似雪的味道扑面而来,类似于过境的北风,很淡,凑近才闻得到。

许秋筠怔愣一下,莫名回想起他还在暝松山上的日子。

那是某年冬天很平常的一日,他和三个师兄因为闯祸,被师尊罚在门口吹冷风,在雪里扎马步。

呼啸而来的北风刺骨地刮在脸上,像是有千万银针戳着皮肤。明明已经冻到麻木了,但他还是在吹来的北风中闻到很好闻的味道。

很清冽,像是某种树木的味道,冷风中夹带着暖阳的温热。

很像江寻昼身上的味道,幽深的苦味中夹杂着熟悉,许秋筠缓缓地眨了眨眼才退开。

刚刚和他擦肩而过的自行车骑开老远,其实他当时知道后边有车,只是没想到江寻昼反应比他还快。

江寻昼脸上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许秋筠以为他被自己这种不专心的危险行为吓到了:“谢了啊,下次会注意的。”说罢,继续往前走。

旁边是一间服装店,大片展示玻璃将他们映在上面。

方才揽住肩膀的手,在半空悬了几秒才放下。

傍晚,四个人围在桌子上吃饭,今日依旧是周子安下厨。

这顿做的是意面,煮熟的意面加入橄榄油搅拌,在锅里融化的黄油上淋下切碎的牛肉糜,酸甜的奶香配上熟肉的味道,让嗅觉得到了极大地慰藉。

洋葱加的不多,用来提味。大量倒入的番茄酱混上鲜红的番茄丁和肉沫,将其和意面拌炒在一起,肉酱包裹住每一根细软有弹性的面条,最后在上面撒了一点芝士粉。

完美收工。

当然,如此美妙的制作过程只有陈知看到了,另外两个是不可能进厨房的。

许秋筠不喜欢吃洋葱,给一个个挑了出来,气得周子安捶胸顿足,说他浪费粮食。

劝说无果后,转头警告陈知,嘱咐他不准挑食。

陈知很听话地点了点头。

江寻昼不知道自己挑不挑食,每次吃饭就跟美食测评一样。不过在看到不喜欢吃的东西时,心理和视觉上会下意识屏蔽那道菜,极大地避免他踩雷。

这顿晚饭和往日一样,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只不过吃饭过程中,江寻昼多看了周子安几眼。没心没肺的周子安并不知道自己一天之内被两个大妖轮番审视,倒是许秋筠发现了。

饭后,趁周子安不在时,许秋筠坐在江寻昼旁边,问他:“周子安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两人都是有事说事的性子,许秋筠没有问对方有没有发现异常,他相信江寻昼已经看出来了。

江寻昼不意外地看了眼许秋筠。

“他身上有其他妖的气味,是警告的意思。”江寻昼闻到了周子安身上不寻常的气味。

周子安身为一个妖,平时与妖接触不奇怪。况且他们这条胡同里鱼龙混杂,人味、妖味交织在一起,难免会沾上,大家都习惯了,但这妖气并不普通,而是带着浓郁的威压和警告意味。

这倒让许秋筠有点惊讶,他想不明白周子安这个涉世不深的小妖能惹上什么大妖。

他看出江寻昼知道点什么,自己的鼻子远没有妖族对同类的敏感,便转头看向他。

江寻昼很快给出了答案。

“上次在判官那里闻到过,是天狗的气味。”

修为强大的妖是可以通过对方身上的妖气来识破对方的本体。

听到答案,许秋筠不禁蹙眉,没太懂这两人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坐在对面看书的陈知抬头看了眼他们,两人说话没刻意避人,陈知将他们的对话收入耳中,蹙起眉头开始消化这些内容。完了哒哒哒跑到厨房门口候着。

周子安收拾完从厨房走出来被逮个正着,被人拉到客厅。

莫名被拉过来的周子安大摇大摆坐到沙发上:“干嘛呢。”顺手把陈知手里的书抽走,拖着调子说:“小芝啊,不要小小年纪就变成书呆子。来,哥教你打游戏。”

见陈知把人揪过来,许秋筠心中直呼上道,把刚才讨论的事跟周子安说了一下。

“天狗?我不认识他啊?”周子安抬起头,两个拇指悬在屏幕上面,没再按按点点。

“你身上的妖气挺重的。”江寻昼抬眼看他,“你自己没察觉吗?”

周子安挠挠头,把手机丢给陈知玩,仔细想了想,“察觉?我这一整天都挺难受的,感冒呢,脑子昏昏涨涨,一直趴桌上睡觉。”

都这么说了,江寻昼就不指望他能知道些什么了。

许秋筠还抱着点希望,被警告了可不是件小事,结个梁子多个仇人的,多麻烦,总得要问清楚。

“没见过吗。穿着……全黑,高大,还断眉。”他仔细回想着在判官那匆匆见到的一面,用简洁明确的词语把明显特征形容出来。

周子安感冒还没好,脑子已经待机了,不想动。刚想说没见过,脑子里就闪过早上校门口那个奇怪的男人看他的眼神。

全黑穿着,高大,断眉,断掉的那处好像有个疤。

完了,对上了,自己好像真的见过。

“……不是吧,那男的不是我同桌他哥吗?”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周子安蔫了,自己只是个成精几十年的小妖怪,怎么就惹上了修为高深的千年大妖了。

许秋筠看他那蔫样,心头一跳,还真有这事,但他很快抓住不对劲的点:“天狗哪来的兄弟姐妹,这一族很久之前就相继消失,就只剩下正支的长子。”

科普完,他一脸嫌弃看着周子安,“能不能有点警戒心,人要把你拖去山里卖了你是不是还给他数钱。”

一直在旁边认真听的陈知忍不住扯了扯周子安的衣袖,像个小大人一样严肃:“子安哥,你在哪里看到那个大妖怪的?”

“校门口。”

校门口?

许秋筠和江寻昼对视一眼,心里头已经有了猜想。

“他在校门口干什么?”

“送我同桌上学啊。”

说完,周子安自己也愣住了,这事还跟同桌有关吗,难不成他同桌也是个妖怪?

“你同桌叫什么名字?”许秋筠继续问下去,他觉得自己已经猜到正确答案了。

“裘南。”

这名字的出现在许秋筠和江寻昼的意料之中,还有种理应如此的感觉。

他稍微松了口气,把在判官那看到的一幕告诉了周子安,周子安听得一愣一愣的,脸上就写了“原来我同桌深藏不露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几个字。

如果没什么信息遗漏的话,其实就是件很小的事。

周子安估计是这几天感冒,妖气没控制好到处溢出来,让裘南这个离他最近的同桌沾染上了。

而天狗呢,估计……不用估计了,就是和周子安同桌有关系,许是误会了,便故意释放妖气警告周子安。

大妖的气息对于比其修为低的妖会带有一定的威胁和压迫,结果周子安这个心大的被警告了还不知道,感冒鼻子堵了,闻不到妖气,把难受全归为生病。

对于这个猜测,许秋筠和江寻昼一致认同。

毕竟周子安做不出什么能惹怒大妖的事情,以他那个没心没肺的程度,哪天被妖怪拐了,中途也能美滋滋睡一觉睡饱了再想办法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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