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真桃和章林一回了家，又进入了挖渠和挨饿不断循环的日子，日复一日，始终也没等来取消手工业合作社，让大家单干的消息。
也没有人能想到日子会一天比一天难过，大部分的厂停了工，成衣社也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在风雨中飘零。
最难过的时候只能靠喝生水来充饥，喝完就拉肚子，走在路上随时就会晕倒，所有人都在叫苦，可就算这样，大伙依旧咬紧牙关，期盼着好日子能快些来临。
可上天就是要开玩笑，日子一天比一天难，一晃就是好几个春秋，像看不到尽头。
然而就在大家都快坚持不下去，濒临绝望之时，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一个平常的早上，上头忽然下个文件——为了搞活经济，研究决定将部分手工业生产合作社升级为集体企业，并改由乡手工业局管理。
文件还说，为了全力服务农业生产，服务人民的生活，升级后的集体企业将实行就地取材、就地加工、就地销售的原则，实行包品种、包质量、包利润的三包要求，若经营的好，还会发放超额奖励，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就是这些企业是独立核算，且自负盈亏。
文件之后通常是铺天盖地的宣传和解读。
报纸上一条又一条，天天消息不断，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粗到细，全方位地解读，用新观点，新论点刷新着人们的感官。乡里的墙体又换了宣传语，一时间激起三层浪，几乎所有人都沸腾了。
尽管这时候乡政府并没有公布哪些合作社会升级为集体企业，但所有人已经跃跃欲试了。
这会已经进入了新一轮的秋天，秋高气爽，连天气也像振奋人心的消息一样，每一寸都洋溢着丰收的希望。
这天一早，各个合作社的人和往常一样围在一起读报纸讨论。一个个十分激动，声音洪亮，因为吃不饱而面黄肌瘦的一张张脸上都染了些许红色。
铁匠周志刚负责读报。
他读完报就把报纸卷了起来，像拿着指挥棒似在空中一挥，睁着牛眼似的大眼睛，激动地说：“早上我去取报纸的时候已经打听过了，这改集体企业的事，别的乡快一步已经搞起来了，我们乡马上就会跟上！”
他一大早去拿报纸，又跑到乡委，扒在门卫碰到个人就问，但没有理他，过了好一会，才好不容易逮到个熟人，才给他透露了一点乡里的进度。
改集体企业的事就像吊在树上的果子，所有人都在树下仰着头，焦急地等它落地。
听到周志刚的话，众人朝他投去羡慕的目光，多希望自己能在乡委有个熟人。
“欸，马上跟上？那有没有说怎么改啊？我们社怎么说啊？打听到了吗？”木匠刘胜扒开旁边的人，抓着周志刚的肩膀，焦急的面色通红。
众人纷纷点头，好像每个人都是刘胜，凑上前，伸长脖子，睁大眼睛，盯着周志刚。
周志刚扫了眼，面露兴奋，然后看了刘胜一眼，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微抬下巴，拉长调子，故弄玄虚说：“刘木匠啊，你们木工还真不好说，我猜会把你们再次合并。”
他说的头头是道，像是消息的源头。大家都给唬住了，一个个似懂非懂，懵懂着又凑进了些，纷纷发问：“合并？为什么要合并？不是一个社一个企业吗？”
周志刚讥笑一声，说：“你们倒想的美，一个社一个企业，那还搞什么企业，和现在不还是一样么。”
众人觉得也对，那就等于没变化了。
有人又问：“那哪个社才能变成集体企业呢？有什么要求啊？”
“是啊，什么要求？我们社行不行啊？”
“还有我们社！我们社！”
人群激动起来了，把周志刚当成了宝，围的水泄不通。
真桃和章林一也在人群中，只是听着谈论，没有加入，但也下意识地往里挤了进去，也想知道周志刚打听来的消息。
周志刚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抬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
“嘘！别吵，让他说！”有人嗷了一嗓子。
顿时安静下来，十几双眼睛，期盼地望着他。
周志刚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一边努力回想在乡委门口扒拉来的消息，一边严肃地的说：“肯定不能按现在一个社一个企业来，肯定是该合并的合并，该单独的单独，总的来说嘛，看贡献，看产能！”
报纸上咋写的他就咋说。
他目光精锐，在人群里扫过，忽然目光一定，落在人群外围的章林一身上，抬手指过去说：“要说我，章林一那样的，就能行。”
人群静了一瞬，“哗”地一下，所有人都朝章林一看了过去。
顿时又热闹起来。
有人很认可地点头，说章林一确实厉害，有人抱着怀疑态度，不住地撇嘴，也有不吭声的，意见不太统一。
而且拿章林一对标他们，好像也不太靠谱，大家也都不太服。
要是成衣社能单独成社，那就说明其他社就少了个机会，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触及利益要命的问题。
不仅如此，合作社转成集体企业，也会涉及到更多更为敏感的问题，比如变成企业了谁负责，企业的负责人又是什么身份？社里的家属又怎么算？还有又怎么算自负盈亏？等等……
上头的举措是要搞活经济，但在大家眼里这是巨大的香饽饽，可以说足以改变人生。
“怎么就他行了？我家老郑不行吗？”
“老周这是你自己想的吧，上头可没这么说。”
人群的嘈杂声还没散去，吴玉兰尖锐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像尖刀一样，划破了长空。
真桃几乎是同时笑着开口，但被吴玉兰的声音压了下去。
周志刚听到了真桃的声音，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轻轻拍打嘴巴说：“你看我这张嘴，是上头说了算，上头说了算。”转头又看向吴玉兰，脸色骤然变冷，他可不敢惹吴玉兰，身子往后躲了下，嬉笑说：“行，你家老郑怎么不行，他最行了，你看你急个什么嘛。”
吴玉兰轻哼一声，骂道：“再瞎说撕烂你的嘴！”接着睇了他一眼，拉着郑祥庆就走了。
周志刚又看向真桃，嘿嘿一笑。
真桃回他一个笑，说：“也就老周你看得上章林一，给他画大饼，也不怕把他吃撑了。”
她笑的温和，话说的也圆满，惹得旁边的人都笑起来，一下就让忽然间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
“周书记，我们等着你上位的那一天哈！”
“要真是周书记给安排就好了。”
周志刚被说的脸红，一群人又闹哄起来，仿佛忘却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差一点章林一就要成为“人民公敌”了。真桃呼了口气，放松下来的同时，脸色变的凝重。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一天不公布集体企业名单，那就是暗流涌动，大家会争个你死我活。
刚刚周志刚点章林一的名，真桃心头一惊，大呼不好，哪怕周志刚真的欣赏章林一，这时候说这些话那就是捧杀，只会坏了可能的好事。
好在她化解了小小的危机。
看着众人继续拉着周志刚又去问东问西了，真桃赶紧拉着章林一从人群里退了出来。
真桃想要低调，但她也更想抓住这次机会，但要怎么做，得从长计议。
两人回到屋，不等真桃开口，章林一关上房门小声地问：“桃桃，我要不去争取一下？”
真桃毫不惊奇，坐在床边，看着章林一，点了点头，轻声说：“如果真像周哥说的那样，成衣社能够改成集体企业，负责人不是你就是老郑，你可比他强多了。”
真桃说着，满脸都是嫌弃。
她不光觉得只有章林一够格，而且打心底不想让郑祥庆上，他们要屈于吴玉兰之下。现在还好，各干各的，万一到时候郑祥庆真成了负责人，他们可不是永无天日了，她是绝对不会让那一天出现的！
章林一发自内心地笑，在真桃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故意说：“你刚不是不相信周哥么。”
“我不那么说，搞得大家都针对你，万一将来有可能是你，都会被人弄掉，你信不信！”真桃神情认真，语气十分严肃，说的像章林一已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接着瞥了他一眼，一巴掌打在他胳膊上，不爽他毫不在意又不上心的样子。
“信！信！怎么不信！”这时候什么牛鬼蛇生都出来了。章林一做投降状，一手扶着胳膊，但也还是笑着，眉眼间全是得意，然后又拉住真桃的手，捧在手心，说：“现在乡委的门槛要被踏烂了。”
但是除了找人，又有别的什么办法呢？大家都是一群无权无势的人。
真桃看着章林一，沉默了半晌，说：“我想去找王强试试。”
*
就在今天一早，两份文件放在了王强的办公桌上。
第一份是汇报材料，文件里写道：将原铁器、木器、竹器、成衣、白铁五个生产合作社合并，升级为集体企业，改名为乡农具厂。为进一步扩大规模，计划在城南开发工业用地皮，开建厂房，同时接转其他困难经营工厂中无法分流的人员……
另一份是上级文件，标题醒目：《关于进一步作好动员内地青年支援边疆民族地区社会主义建设的通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