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医馆。
香樟成林,塔楼错置。
听闻是来寻章栽月,守馆弟子引楚老爷子,穿过葛仙塔、孙王塔,行至华神塔阶前。
弟子回身鞠躬,态度很是殷勤:“路远,老先生受累了,章大人正在此中,可要小人寻他出来?”
“不必了,”楚老爷子略略颔首,“你们去吧,我自去寻他,卓儿。”
“孙儿在。”年轻人接过楚老爷子的手杖,扶着他拾阶而上,步入高塔。
“轰隆隆。”
“嘎吱吱。”
埋头迈门槛的楚老爷子,虽须发皆白,步履蹒跚,却心明眼亮。
一听这声响,他登时眸光炯炯,还未抬头便脱口而出:“转轮藏!”
“这就是转轮藏?”
楚卓瞠目咋舌。
楼内空无一人,只见一座圆形木楼直插塔顶,目测足有九层之高,巍巍峨峨,竟整个在缓慢转动。
木楼底部嵌在圆形地坛,隐约可见巨型滚轮负楼在动,楼身等间伸出九层平台,平台外围,有阶梯螺旋缠绕,而楼体本身,切分作大小隔间,密密匝匝,垒满书卷,成千上万,不可胜数。
外部塔是无色琉璃做顶,高处辟窗,阳光也不知从何处投入,只知分散各处的铜镜不断反复折射光线,幽深宁寂的高塔之中,居然缕有光束,照出绮丽梦幻的柱状烟霭。
就在楚卓震惊于眼前景象,木楼兀自旋转,咯吱作响之际,一束空白光斑里,赫然照出人影。
章栽月的髻簪发出耀眼光芒,整个人却以一种奇异的——壁虎爬墙似的——四肢大张的姿势,双脚悬空,贴脸抱于木楼。
并且同木楼一道,缓缓地,悠悠地,向右转去背面,直至消失不见。
“咦呀!”
怪异的景象,看得楚老爷子直拍腿,忙推楚卓上前,“章大人挂在那儿了,快去把他摘下来!”
“什么?是章大人?”
撂下手杖,楚卓咚咚咚爬上木阶,但他不懂转轮藏的构造和运作,上下乱窜,怎么都追不上,够不着,又让章栽月足足转了四圈,才在楚老爷子的指挥下,把人顺利解救下来。
得救后,章栽月神色如常,整了整衣冠,又自顾自转动木楼平台,跳了上去。
直到找到想要的《疡科会粹》第九卷,甚至翻看了几页,他才心满意足地下来。
“神方妙术引人入胜,一时竟欲罢不能,”他神采奕然,欠身赔礼:“无端让您久等,还望老修撰恕罪。”
“章大人言重了。”
楚老爷子拄杖而立,双肩不自觉蜷缩,未出声,人先矮了半寸,目光则是追着楚卓,直到对方点头示意周遭无人,他才清了清嗓子,“是我楚某人对不住您才是。
先前说收楠姑娘入族,还未办妥,她就横遭意外。
原以为卖我这张老脸,能请动谢天贶出手,却一等就是俩月。
好不容易熬到他回来,都进了诊室,竟又因宁国公主遇刺,将谢天贶抢了去。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巧合又倒灶的事情?”
一番肺腑之言,章栽月静静听着,其中的因果,他最是清楚,却也无意说明什么,只安慰一句“老大人无须自责。”,便往藤席盘腿坐下,低头整理前襟下摆。
“楠姑娘近来,饮食如何?”他问。
“倒是肯吃,就是总吐。”楚老爷子摇着头,浓密的白胡须横扫前襟,“她这是想活啊,章大人,当务之急,是保住她性命。听闻宁国公主曾当众说过,她与楠姑娘执半个弟子礼,不如将一切据实告知,如若她来开口,谢天贶必定效死力医治!”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章栽月一笑置之,转而又问:“楠姑娘,夜里睡得安稳么?”
“诶呦,章大人,”楚老爷子手杖跺得登登响,“这人伤着病着,哪有——”
“听夜里陪同的女医说,楠姑娘确实难以安眠。”楚卓打断楚老爷子,按揉他后背安抚,继续回话:“约摸还是痛,她们说麻沸散不可再用,否则后头治疗的时候,会不起作用。”
“果真如此。”章栽月招招手,楚卓立刻凑耳朵上去。
一个字一个字地,章栽月细细交代:“她喜爱《长春真人西游记》、《太湖舟辑志》,还有《山海经》,可去寻个声音清亮婉转的女子,夜里读给她听,助她安眠。”
“是,”楚卓脊背溜直,两眼亮澄澄,“大人的吩咐我记住了,回去马上就办!”
“嗯,”章栽月点点头,“还有——”
“我的章、大、人!”楚老爷子按捺不住,柱着杖,哒哒哒,来来回回踱步,也不管有没有外人听到,苍老的声音更加嘶哑——
“您怎么一直计较这些微末,却放着正事不谈?楠姑娘如今就剩半条命拖着,就算能吃能睡又如何?养得白白胖胖,然后去死吗?您再不出个主意,老头子我这就去找宁国公主,求她来救命!”
“老大人,稍安勿躁。”章栽月瞄一眼楚卓,楚卓又赶忙提着耳朵过来。
“我听说,久病卧床,易生恶疮,你们可曾留心?”
“大人放心,”楚卓郑重点头:“我都细细盯着呢,桑蚕褥、犀角梳、汤药浴,一样不少。”
“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再多也是无用!”楚老爷子再也不愿在此平白耽搁,转身挺背,气汹汹地朝外走。
“章大人瞧不起小老儿,正经事儿不欲相告,我与楠姑娘忘年之交,不敢舍小友于不顾,如今就觍着脸,自去求人算了!”
“祖父,祖父您慢点儿!”楚卓慌忙赶去,挽住他胳膊,凑到耳边:“何以如此大动肝火?您忘了,章大人让您收楠姑娘入族,本就是为了日后迎娶,现在楠姑娘遭罪,他多日未见,挂怀关心,不是寻常道理吗?”
“寻常什么?”楚老爷子瞪他一眼,“章大人已然娶了宁国公主,难道还要楠姑娘做妾不成?!欸——”
老爷子突然抓紧手杖,耷拉下眼皮,瞳仁左右转动,“你等等,你等等,让我好生捋捋——”
楚老爷子一盘算时间——
先是章大人漏夜将楠姑娘送他府上,是非缘由一概不说,只要他秘密救治,同时又对外宣称姑娘已经葬身火海。后脚跟着,他就娶了宁国公主,紧接着公主又在楠姑娘七七那日,遭人刺杀,难不成——
他老脸一沉,遽然转身,一步三响,几乎是跑到章栽月跟前,喘着粗气,压低声音:“章大人,外面分说宁国公主是大婚后亲临丧礼,受了冲撞,得的是癔症,可我亲耳听到,她是被人用刀捅了心口,险些当场丧命,难道是您——”
“是梁晏。”章栽月缓缓抬眸。
“梁晏?!”
四目相接,楚老爷子眼珠子差点暴出来,“楠姑娘的亲传弟子,一直跟在她身边那个?”
“正是。”章栽月的目光,顺着藤席条纹游走,又恰好抓住一束光,凝望空中光柱,他语气淡淡地,“那孩子年轻,略有些沉不住气。”
“冲心窝捅刀子,”楚老先生嘴唇胡须都在抖,“这叫略有?听您的语气,似乎还尤嫌不够?好端端的,梁晏他行刺公主做什么?!”
想起那日只是稍稍阻拦,谢四就一副欲杀之啖肉的眼神,楚老爷子心有余悸,抚胸摇头,顿时悲从中来——
“原来,竟是因为梁晏行刺公主,才害得楠姑娘错失生机!章大人,您可知宁国公主在谢天贶心中,是何等地位?倘若他知晓这其中的关节,楠姑娘就只死路一条了!”
“祖父何出此言?”楚卓努一嘴章栽月,高扬下巴,“有章大人坐镇,谢天贶区区一个医工,低贱匠人而已,叫他治个人,他还敢反了天不成?!”
“啪!”
楚老爷子一棍子甩楚卓脑门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看见这转轮藏了吗?文渊阁、国子监都没有这般气象!
还有太医署的年终大考,没听说设在此处了吗?明日就连太常卿都会亲临此间,底蕴如此可怖,虎守林谢家能是一般医家?
还有你这张嘴,再敢口称贵贱,看我不打断你狗腿!”
“孙儿知道错了。”楚卓低头,喏喏。
“章大人。”
楚老爷子回看章栽月,没想到他逮着间隙,竟然翻起书在看,急得老爷子七窍冒烟,“章大人,章!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
“事已至此,”章栽月抬起头,干巴巴地笑:“也只好兵来将挡了。”
“亏您还笑得出来!我的章大人呐,平白无故的,梁晏他到底何故刺杀公主啊?难不成你们以为,平康坊大火,会是宁国公主放的?你们一个娶、一个杀的,到底都在筹谋些什么?”
“圣人云:非礼勿听。”章栽月合上书卷,慢腾腾站起,欠身拱手,“栽月只求老大人,照拂阿图,余下的事,我自会处置。”
“你要处置什么?”
楚老爷子抓紧他衣袖,“我可是听说,宁国公主在丧仪现场,先是遣散拥搡人潮,避免惨祸发生,后头又安抚吊丧朝臣,追念楠姑娘善行,就连安国寺为楠姑娘设道场放焰口,也都是因为宁国公主。
以公主之名,无符调动城防营,所担风险罪责之大,简直闻所未闻!她可是提着脑袋在为楠姑娘、为你善后啊,如此有手段又良善的公主,我不信她会放火杀人!她图什么呀?
那夜您送楠姑娘过来,我一看她惨状,就心知有事。您对楠姑娘多年的情意,我不是不清楚,可您不能丧失理智,便是有冲天怨气,也绝不可伤及无辜!”
“祖父如是言论,孙儿就要忤逆您一回了!”楚卓弱弱地开口。
他虽不明所以,但梁晏是楠姑娘心腹,行事绝不会有差错!
此刻章栽月默然无语,楚卓怕极了他被说动,不给楠姑娘报仇,忙抢过楚老爷子的手杖,也往地上重重一顿——
“章大人神仙人物,他认定的事,岂会有错!便是那姓姚的贱人装模作样骗得了世人,章大人总不会看错!
再要说无辜,祖父可是忘了,平康坊大火,何止楠姑娘一人蒙难,三百多条人命,楠姑娘双亲,还有诸多幼童举子,难道他们就不无辜吗?”
“好!”楚老爷子激动得脸红脖子粗,手插后腰,强撑着站直喘气,“好好好!便是宁国公主作恶,大人您也该收集人证罪证,上告朝廷,让罪行大白于天下,叫罪人伏诛,还死者清明,楠姑娘也可重见天日,如此滥用私刑,难道是君子所为,圣人所勉吗?!”
“圣人君子,难道就事事都对吗?章大人这样做,自然有他的用意。姓姚的是皇后亲侄女儿,又逾制封为公主,还敢调兵!祖父您一世为官,居然相信公主犯法与庶民——”
“咳咳!咳!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
眼看章栽月沉默,楚老爷子感觉兴许有听进去几句,倒是他的宝贝孙子,真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半点不学好,顶撞得他一口老血憋在胸口,饶是踉跄着,他也抢过手杖,瞅准后脊——
“邦!”
“邦邦邦!”
“好你个小兔崽子,诽谤朝廷!不知死活!”
“邦!”
“颠倒是非!不识好歹!”
“我今天就打死你,免得你日后祸害全族!”
“邦!”
“楠姑娘蒙冤受难,世道不公,必有侠义之士替天行道!”楚卓挺直脊背挨揍,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嗷嗷叫唤——
“章大人若有大计,楚卓愿效犬马之力!”
“并无大计。”章栽月拦下楚老爷子,一脸平静,“老大人耿介忠直,栽月敬服。只是宣平侯府是姚国舅立府,瓜葛着皇后,也瓜葛着东宫。栽月引而不发,徐徐图之,非为发泄私愤,而是,担忧朝局动荡。”
“这!”
听得此言,楚老爷子愣在当场。
看来对于姚氏有罪一事,章大人是确信无疑了。
倘若太子母族坐罪遭诛,势力大减,那么接下来……
他内心震悚,太子失势,或许会重演二十年前八王夺嫡之乱,到时候皇子内争,朝臣分野,虚耗国力,万一邻国再生虎狼之心……
如此,就不得不慎之又慎。
“罢了!”
手杖落地,楚老爷子摆摆手,“我只当什么都没听过,现如今,该怎么救治楠姑娘,需要老朽做些什么,还请章大人明示。”
“老大人什么都不用做,”章栽月卷起书册,负手身后,“最快明日,或许就会有结果了。”
“好!有您这句话,小老儿就先把心肝肠放回肚子里,静待明日!”
“那么梁晏呢?”楚卓反手去揉后背,五官扭曲地凑上前,“姓姚的贱人醒了,此事必然瞒不住,章大人可有趁这些日子,将他送走?”
“我会救他。”章栽月语气平淡,如同在说午间刚吃过什么一样,稀松平常,之后便大步往外。
然而快走到门口时,他又忽然停脚,半张脸掩在阴影里,声音听起来很有些潮气:“阿图她,可曾问起我?”
闻言,楚老爷子和楚卓对视一眼,齐齐垂眉。
“是么。”章栽月紧了紧手里的书,淡淡一笑:“那她,可有说过什么?”
“有!”
楚卓疾步走到章栽月身旁,“楠姑娘说,如果能挨到开春,最后的日子,她想去太湖看看,尝尝肥鱼春笋,品品茶看看花,然后,”
埋下头,楚卓地声音滚在喉咙里:“然后她希望,能浮一只葫芦舟,独自去东海,叫我们,别等她。”
“傻阿图。”
章栽月仰头,香樟树冠的缝隙里,明明湛湛青天可见,却不经意飘下雪米,落在额间,转瞬融化。
“太湖哪有春。”他抹去水珠,轻声哝哝。
“嗯?”
寥寥数字,楚卓大惑不解。这几乎是楠姑娘的遗愿了,章大人不张罗成全,此言,究竟是何意?
“大人的意思,是养好身子要紧,别想些有的没的。”楚老爷子也走到门口,见四下无人,忍不住小声叮嘱:
“同是女子,倘若宁国公主并非主谋加害,还请章大人高抬贵手。七七那日,我儿仲基亦在享堂,他亲眼所见,宁国公主温良和善,心中很是敬服。”
“唔。”
章栽月不置可否,落阶先行离去,须臾步出塔群树林。
雪舞漫天,冬日藏身云端,姚令喜捧举金液的样子,浮现于眼前。
那张脸轮廓清晰,五官寡淡,眼神直白,一览无余。
而她跪在佛母像前,结印祝祷,恰似沐猴而冠。
召之即来,略给颜色,便可予取予求。
她与其他女子,别无二致。
一样浅薄,一样愚蠢。
章栽月给出定论,闭目抬手,挥散姚令喜的脸。
“章大人!”
不远处,青袍壮汉奔命而来——
“章大人!总算找到您了!快走快走!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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