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本宫擅杀人

堂内,姚令喜再次发问:“尔等皆是朝廷股肱,此刻缄口不言,是否已有张良上计,可安西北军民?”

然而现场,还是无人作声。

问损,不答。

问计,徒劳依旧。

一帮子人,坐着杵着,块块根根,都是泥塑木头么?姚令喜简直要被他们气笑,没见到章栽月,一个个的,话都不会说了?

装聋作哑是吧?那就别怪我撕烂你们的嘴,帮你们开口了!

姚闻善看她帷帽转动,以为气急败坏,搜肠刮肚想出言解围,无奈满脑子太子殿下为何将如此要事交给小妹处理,小妹她小女子一个,懂什么朝政?却忽闻姚令喜闲闲唤出一声——

“司门郎中何在?”

“臣在。”

瓮声瓮气,所来甚远。

原来司门郎中人在阶下,掩于一众大臣最后,连头都没冒得出来,陡然被钦点,他暗暗骂娘,缓缓移步堂中,垮耷肩膀,揖手垂在腰下,出声没什么力气:“不知道殿下有何吩咐。”

东宫詹事一看他吊儿郎当做派,怒火腾地暴起,姚令喜立马拦住,从从容容发问——

“司门郎中,你可有事上奏?”

“没有。”轻飘飘俩字抛出,司门郎中哄小孩般地,抬头直视:“殿下若无吩咐,下官就退下了。”

“大胆!”丹歌一步踏到姚令喜身前,“仰面直视殿下,其罪当诛!”

“姑娘言重了吧。”司门郎中揖揖手,“殿下不在阁中养病,在此出头露脸,身为臣下,只是关切忧心,并非有意冒犯。”

“凭你也敢指摘殿下行事?!”丹歌被怼得七窍生烟,小拳头嘎吱,弯腰就去拔程千户佩剑,姚令喜一把拉住她,淡淡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对了。”

司门郎中歪斜斜揖手:“下官不敢。”

敷衍又呛人的语气一出来,堂内风向遽变,朝臣都有样做样,懒散散放垮了架子,冷肃的气氛,一下转为缭乱。

连个五品小官都敢跳头上蹦跶!真是苍了天了!丢人现眼的东西,门下侍中偷偷打量姚令喜,恨不能一脚给她踹回闺阁去!

许是怨念太强烈,姚令喜莫名察觉到,冷不丁打个寒战。

这一整个哆嗦,帷帽简直不要颤得太厉害,看得姚闻善都沉不住气,想把她扛回后院。

好在姚令喜很快调整好状态,洋洋开口:“司门郎中,正五品上,隶属刑部,掌门关出入之籍及阑遗之物。”

说完,她顺口发问:“我说得对吗?”

我呸!司门郎中白眼差点翻上天,恨恨作念:这么多人在,偏生点我,合着就是因为我五品,我官阶最低,我是个软柿子,我最好欺负是吗?你怎么不去招惹郑尚书呢?

他鼻息哼哼,梗着脖子,软塌塌揖手:“确如殿下所言。”

说完,又直勾勾望住姚令喜,要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而姚令喜此时隔帘相看,已经视他如死人。

“九郡仓屯,分散各处,皆毁于黑火炮烧,以至于国朝经营西北二十年之基业,一夕尽毁。”

她自始至终语气舒缓,气定神闲:“你这个司门郎中,居然到现在都不知道,是何人何时以何种路径携黑火过关,也未布置追查。你就不怕仍有黑火流窜,甚至流入京城,危及京师!我看你不是懈怠,是不中用啊。”

顿了顿,她侧目左后,“程千户何在?”

“末将在!”程千户悍然抱拳。

“司门郎中,溺职失责,着罢官去职,当庭杖毙。”姚令喜淡定下旨:“立即行刑。”

“末将领旨!”

“啪”地一声,程千户按剑上前,一把揭去司门郎中僕头官帽!

寒风冷气,一霎灌入脖颈,司门郎中浑身一个激灵,站不直的身姿,瞬间僵硬——怎么可能——居然——动真格?!!

太子殿下都是缩头乌龟,宁国公主假把式一个,有胆子杖杀朝廷命官?!

“来人,”程千户左手端好官帽,吩咐左右:“为大人除去服制受刑!”

“是!”两名侍卫应声前来,伸手就钳衣领。

司门郎中只见他们高头大马,阴森狠戾,恍若黑白无常,登时就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堕倒,口中咿呀呜咽,凑不出一句整话。

俩侍卫不由分说,架住他两腋,利利索索,开始剥官袍。

扣开一粒,再开一粒,执杖的侍卫豹头环眼,也踏靴前来。

嗒、嗒、嗒——

厅堂不大,脚步声反复交叠,震得朝臣心肝一颠一颤。

其中,门下侍中和姚闻善,东宫詹事和另几个属官,几人视线不约而交结,个个脸红心热,眼冒精光——只道这架势——不比宣政殿太子——强上百倍?

当庭杖杀啊——区区公主而已——真猖狂——真嚣张——真不知天高地厚——真是无与伦比的畅快!

此刻高台上铁血手腕的哪里是宁国公主,分明就是太子殿下嘛!

他们既惊且喜,乐得都要跳起来掀屋顶了,其余朝臣愣怔半晌,才猛然醒转,惊惶呼嚎——

“殿下!”

刑部尚书领头,方才坐着的立着的、稳如泰山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现在都跳起脚求情,满堂讨饶——

“殿下——”

“殿下饶命!”

“殿下不可!”

终于肯出声了呢。

姚令喜冷冷注视,许久才竖掌示意,待朝臣们安静下来,她款款说道——

“太子殿下以亿兆黎民相托,诸位大人既无本上奏,没得商讨应对今后,那西北乱便乱着,本宫自然以问责追罚为上。列位臣工纷说不可,是本宫拿错罪人,还是拟错罪名?又或是留他全尸太过轻纵,该清算夷族,还请诸位——”

略略一顿,她慢悠悠吐气:“指教。”

“啊这——”

这简直太强了好吗?阴阳怪气怼他们就对了!叫他们平日里漠视殿下,统统去死去死!

詹事站在她身侧,兴奋到浑身发抖,恨不得立马给姚令喜装轿里头,然后八十骏马风驰电掣,拉回东宫,塞太子怀里!

“你抖什么?”姚令喜发现他异状,压低声音:“这事儿我自个儿担着,不会牵连东宫。”

不,请务必牵连!詹事默默把持自个儿,同门下侍中交换的眼神里,热情澎湃,火花四溅,都道是太子妃当仁不让,别说没圆房,就算圆房了,也必须抢回来!

他们激动他们的,然而其他朝臣却是个个张口讷讷,想求情,宁国公主句句在理,又有太子亲授权柄在手,处置并未失当;不求情,难道任由一个小妇人在此放肆?!

哑然许久无话,视线交错几番,他们好似突然转念,纷纷又道——

“臣有本上奏!”

“启禀殿下——”

“殿下——”

“慢着。”姚令喜再次竖掌,堂内瞬时鸦雀无声。

“程千户。”

“末将在!”

堂内一片死寂,众人无不埋首视地,立等姚令喜收回成命,就连姚闻善都悄悄点头,示意她见好就收。

但薄纱后的姚令喜,冷声冷气:“带到外头行刑,莫吵到大人们奏议。”

“是!”程千户抱拳一送,同两名侍卫,客客气气,似扶似拖,带走司门郎中。

他知道主子威仪就在此间,挑个不近不远的地儿,半口气没歇,当场行刑!

外头立刻传来哀叫。

“嘶”——

姚闻善第一个倒抽冷气。

自家小妹刚才还是小白兔一只,就会嘤嘤嘤跟他认错,怎地突然转性,杀伐果决,手段如此凌厉,而他这个亲大哥,此前竟然一无所知!

而其他一应朝臣,则恍如大梦初醒,陡然想起半个月前——

宁国公主,可是连城防营都能调动的狠人!

不止城防营潘总兵听她调令,事后御史台多番弹劾,圣上和太子,非但半分责罚未降,甚至还大加赞赏,今日太子更是诏令见宁国公主如见他本人,大内隆宠,当世无双,恐怕也就章大人能勉强比肩!

公主无符调兵,那才叫闻所未闻,而今参议政事,杀个犯官,又算得了什么?

得罪不起,根本得罪不起!

众臣骨颤肉惊,终于是不敢小视,缄声待命。

院里哀叫声声,夹风雪吹至门外。

谢四心知姚令喜已经稳住局面,往门上懒懒一靠,瞥到章栽月手里一卷《疡科会粹》,悠哉建议:“时辰还早,章大人可先读会儿书,谢某略知疡科,或可为你释疑解惑。”

“说到解惑。”章栽月凤眼一亮,来了兴致:“我家朝闻被你扣去许久,未知何时归还?”

“朝闻什么的——”

谢四兴味大起,不再懒洋洋倚门,反而倾身前顾,挑眉含笑:“区区朝闻——”

他一字一垂眸,两张脸的距离,倏忽逼到极近,戏谑对视之余,语气像极了调戏良家:“章大人,您当真在意?”

目光交结,该死的默契乍起,章栽月一下从他脸上看出门道,立时奉上书卷。

哗啦啦,寒风卷过,书页翻涌,一枚象牙书签赫然出现,他手指第七行字,眼里满是对知识的渴求:“此处止血技法十分含糊,烦请谢少主细说。”

“……”

他还真敢问。谢四霎时语窒,恍惚有种明明占据主动,抓到对方辫子,可以痛打落水狗,却莫名吃瘪,施展不开的错觉。

此时堂内,伴随着忽高忽低的哀叫,平准令移步堂中:“启禀殿下,市易官有帖——九郡庶民听闻仓储被毁,皆固守存粮,不肯售卖和籴,恐怕无法就地筹措粮饷。”

“嗯。”姚令喜点头,“庶民自保而已,无可非难,切记叮嘱地方,莫强行征敛。”

“下官谨遵教诲。”

平准令退下,都水监大监紧跟着出奏:“殿下宽宏,是为百姓之福。

然则州县陆续上报——阳西九郡境内之枢要路桥,多遭火烧,难以通行。眼下寒冬,沿途河面结冻,漕运不济,下官已派人探查冰面是否可通行车马,倘若此法不通,下官愚见,怕是,只能苦一苦百姓了。”

“不止仓屯,竟连路桥都一并遭殃?”姚令喜听罢,如冷酒下肚,浑身凉透,顿知现在形势危急,已容不得妇人之仁,大监所言,实乃情势所逼,不无道理。

只是路桥不通,就算筹到粮秣,又如何转输?幕后黑手,是要困死西北吗?

“如此,只得另寻办法了。”她挨个点名:“仓部郎中、司农卿、水陆转运使、常平令何在?”

“臣在!”

“下官在!”

四位官员,应声出列,恭顺行礼,胸中,更兼惊心动魄。

公主先是处置司门郎中,现在一口气唤他们出来,还分毫不差,皆是掌管帝国大小仓储的事务官。

这下,不止他们四位,在场大小官员,无不汗颜震悚——宁国公主居然对朝政这般了然,随口就能点出主事之人,而他们方才,竟以为她沐猴而冠,生生将她看扁!

原来无知可笑之人,居然是自己?!

原来,这就是太子殿下撒泼打滚,非要不可的太子妃!门下侍中连臣子礼都不顾上,死死盯住姚令喜——威仪有度,理政有方,使得雷霆手段,也不缺菩萨心肠,人在病重尤势气势如虹,合该她是太子才对呀!

倘若跟随这样的人主,那末前途——

恍惚间,门下侍中眼前,浮现太子殿下俏艳艳依偎在姚令喜怀里——虽然辣眼睛,但是意味着前途无量的画面,默默咽了口唾沫。

干!这事儿完了立马干!必须把太子妃抢回去!他恶狠狠递一个眼神给詹事,两人隔空达成共识!

一时之间,在场众人都抖擞精神,待看她下一步布置。

而静候吩咐的几人,更是搜肠刮肚,把仓储种类存量、如何提调转输、所需人力物力、可能绕行之线路、多长时间能押送到位等等一应事宜,反复筹算,生怕被抓住错处,挨一顿廷杖。

“各位大人。”姚令喜语速极缓,声量极重,“我不需要你们援手河源军。”

“什么?!”

闻此怪论,在场何人坐得住?

几位紫袍立时站起——姚闻善更觉小妹终究是在胡闹,怕引旁人驳斥,他抢先发难——“河源军孤悬西北,危同累卵,殿下何出此言?!”

兵部琅尚书更是直言:“上次输粮,仅够四十日所用,拿下三镇后,范将军还拨出少许抚恤伤民,经我部核算,兵马粮草,最多还能坚持三日!倘不及时接续,恐怕军心涣散,后患无穷!”

“琅大人,稍安勿躁。”姚令喜也不劝他们落座,只道是“范将军出身秦国公府,累世功勋,军功卓著,他必能稳住局面,即便力有不逮,也只累损西北。”

“只损西北?!”尚书令瞠目大震,厉声打断:“殿下何以口出狂言,西北门户——”

“我担心的是,”姚令喜不予理睬,高声压过:“我所忧心,是阳西九郡的官民仓屯,一夕俱毁,可见幕后贼子熟知我帝国仓储大计,以我浅见,当务之急,是力保余下仓储,绝不允许再出任何纰漏,否则——”

“天爷!”

“老天爷!难不成——”

姚闻善登时面如死灰。

他乃户部尚书,职司所系,是天下人丁藉账土地钱粮。各地仓屯,虽分管各部,却无不经手户部,握于他一人之手!

今日之难,细究根底,户部绝难推卸疏忽失察——机要外泄之罪,而户部机密,又何止于西北!

倘若事端再起,倘若全境仓储沦陷,他也就死期将至了。

涔涔冷汗滑落,姚闻善凝视姚令喜,终于知道她为何说自己被盯上了。

而其余朝臣也一点就通,眼前困局,岂止西北?皇图疆域尽在贼人耽耽虎视之中,稍有差池,即是万劫不复,而他们竟无一丝察觉。

姚令喜见众人会意,亦不敢挨延,立下指令:“故而,各地大小仓储,需尽快调派人手,严防死守,绝不给贼人可乘之机,定要把灾殃,截停在西北一隅!”

“臣领旨!”

“下官领旨!”

“下官即刻照办!”

至此,众臣心悦诚服,该坐坐,该立立,个个屏息凝神,俨然政事堂议政风貌。

丹歌独立姚令喜身侧,朝臣们的反应,她瞧得清清楚楚。

这下知道小姐的厉害了吧。她不自觉晃动,身后的尾巴,也跟着摇甩上天,同时她惊讶地发现,对面的东宫詹事,晃得比她还厉害,那下巴昂得,胸脯挺得,与有荣焉的骄傲样,好像小姐是他家主子似的!

唔。东宫殿下是小姐表兄,你也不算外人。丹歌默默厘清关系,姑爷不在,就让你沾点小姐的光罢。

然则此刻的姚令喜,目光扫视一周,却遍寻不得谢四,以至于许久未再开口。

现在,是一个机会。

倘若四哥愿意,她能帮四哥拿回属于他的荣耀!

可是一旦入局,就只能胜,不可败。

她要赌一把,不止为四哥,更是因为形势已到存亡之际,朝臣机心不明,太子身边无人可用,唯有他,能挽狂澜于既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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