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眼多成这样,怕不是莲蓬成精!
罢了罢了,中了圈套,还是脱身要紧。
姚令喜转念一合计,当即上前,扶夫人落座不说,又是拢髻束钗,又是差人烫茶,最后还亲自斟一盏放她手心,柔声安抚:“夫人莫怪,此一番关起门来的热闹,原就是受令郎所托,不得已而为之。”
此话一出,莫说夫人,在场有一个算一个,所有人都大受震惊,如闻雷霆,丹歌甚至还直肠子地“嗯?”了一嘴。
徐姑姑闻言,也是一怔,但她很快收起令牌,默默退到姚令喜身侧。
而章栽月也终于舍得披风,捡起衣冠一件件穿戴起来。
“就在方才索要披风的间隙,他拉着我耳语,说是您哪儿都好,却有个母凭子贵,仗着他得势,不拿任何人放眼里的狂傲。
他说长此以往,必惹祸患,又哄说左右我们无缘做夫妻,日后我与您也无需以婆媳相处,不必忧心嫌隙难平。”
轻轻抚着夫人后背,姚令喜继续委屈巴巴地“坦白”──
“是以,他便央我扮恶人,要我好生搓磨搓磨您的性子。否则妾身一个小辈儿,岂敢公然顶撞尊长。不瞒您说,妾身这心里混混沌沌,明明百般不情愿,却身不由己受他指使──”
“这症状我熟,”夫人顺嘴接过去,“他就是个妖精!惯会蛊惑人!”
“原来如此,知子莫若母啊,哎,您有气,可千万别冲我来。”
姚令喜唉声叹气,期期艾艾万般不得已,夫人越品越觉得在理,嗷呜一嗓子“章栽月!!”,龙卷风似地扫过去,抡起袖子开揍,“你个忤逆不孝、没心肝的冤孽!逆子!混账羔子!王八崽子!你怎么敢!”
嘿、嘿、嘿,想坑我?受死吧你!姚令喜笑得花枝乱颤,只等夫人揍他个半死,再出来统摄全场,干票大的。
三哥哥挨的揍,连同昨夜受的侮辱,定叫他百倍千倍地还回来!
她这头把玩手炉,美梦正酣呢,未料章栽月突然义正辞严──
“母亲难道还不明白,儿子儿媳心意相通,讽谏规劝,皆出于纯孝。”
嗯?看热闹的姚令喜太阳穴突突暴跳,儿媳?儿媳是谁?
“我们夫妇一体同心,相知相信,纵有所计,亦是为家族昌盛,母亲亲眼得见,还以为能轻易拆散我们吗?”
章栽月鬼一样飘过来,四目相对之际,眼底淌出不可言说的神秘华彩,晃得姚令喜移不开眼,错不动瞳,整个人都傻了。
“哪里是我要拆散你们!”夫人突然顶锅,脑子乱糟糟,根本搞不懂章栽月的路数,忙慌慌争辩:“分明是你自己——”
“我何错之有。”章栽月开口不容置疑,手掌朝上展开,立马跑来一个随侍,奉上一沓红纸。
章栽月都未展开,顺手就递过来,“四娘,你先过目。”
哈?四娘是个什么鬼?要不是手里多了个东西,姚令喜都不知道他在唤自己,就连查看内容,都跟蒙童识字似的,突然笨拙起来。
倒是身侧的徐姑姑,十分好心地提醒——
“殿下,这是礼品单子,总计三份。奴婢瞧着,大都是内库珍品。青金浮屠是前朝所纳辽成国之贡品、龙凤条纹竹锦是为蜀绣一绝,错金参带圆砚是陛下收藏多年的珍爱之物、建阳版十三经乃前朝石壁遗存,极为珍贵,思贤园创自文德皇帝,曾作东都行宫——”
诸如此类,名目繁多,名单所载之物,大抵都有可堪言说的出处,总和一处,价值令人咋舌。
姚令喜一一听来,暗道怕是皇后娘娘,一时都拿不出这许多,章栽月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疑惑的目光刚投过去,章栽月准确接收,为她说明:“只为三哥哥备礼,惹人非议,故而,我为三位兄长,各备一份。”
“给三哥哥的?”
“正是。”章栽月负手俯身,看进她眼里,“我的私产都交出来了,若有不舍,四娘可扣下些许。”
“什么舍不舍,我要你,要你私产做什么?”况且这么些珍宝,鬼知道是不是圣上把内藏库钥匙都赏给他了,哪敢随便收。
姚令喜是打他主意来着,可没想把他当肥羊宰了吃,此时一步进到身前,只想赶紧把烫手山芋还回去。
奈何章栽月却负手不接,还随她一进一退,始终保持距离,直到被逼到角落退无可退,才低声说道:“兄长不喜珍玩钱财,难道是要为夫在仕途上,拔擢扶持,这也不难——”
“为夫”俩字跳进耳朵眼,姚令喜立马面红耳赤,凶巴巴打断:“谁要你扶持!”
“如此,便照旧送去。四娘放心,为夫还有俸禄,必能保你锦衣玉食,胜于往日。我实在是怕兄长们舍不得你,以后继续日日寻机欺负我。”
“谁,谁欺负你了?”男人含笑注视,温柔得要溺死人,姚令喜心火被点,面颊绯红而不自知,眼神闪烁迷离,捡着话头就嚼:“还有什么,夫,不夫,的,不许你,不许唤我……哎!”
打结的舌头终于是被牙咬了,姚令喜忙不迭捂嘴,连同脸也一并捂上。此刻她无比幽怨,无比尴尬,只觉从未如此丢脸。
章栽月却“哈哈”笑出声,凑到耳畔:“四娘。”
“都说不许!”
歪头避过,指缝里,男人的脸忽然认真,姚令喜吃了一惊,定定看着他,视线交汇,依旧是很难让人抗拒的声音——
“我过来,是为与你交盏对饮,盖头太低,因而酒不慎撒了。那般情形下,兄长误会,以至于盛怒,我不理解,却也不怪他。”
“可你动手了!你怎么敢打他!”鼻青脸肿的三哥哥,把理智带回姚令喜脑子。
“是还手。”章栽月严肃纠正:“我的尊严不允许我不还手,但是因为你,我可以道歉,赔礼,可以负荆请罪。”
“……”
礼单还捏在手里,这请罪,听着不假。姚令喜心思七拐八绕,鬼使神差地问:“不允许不还手,那,那若是我…”
“说什么傻话。”章栽月抬手直指脑门儿,“还需要问吗?”
“啊!”姚令喜霎时想起那一瓶子酒,她可是结结实实照后脑砸,一点情面没留。
那得多痛啊。心肝肠蓦地一软,她踮起脚就去抚摸,“还疼么?”
“你说呢?”章栽月躲过她的温柔,视线一转,堂外惊呼一片。
原来不知何时,外头已聚集了许多人瞧热闹,现下是姚令喜把章栽月逼在角落,踮脚亲近,风光旖旎,热络非常,众人都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被章栽月那么一睨,顷刻间,又作鸟兽散!
“好渴。”姚令喜放下脚跟,握紧拳头,狠狠掐着掌心肉,才堪堪稳住心神,若无其事地寻了张椅子坐下。
丹歌正要斟茶,章栽月踱步行来,与她并坐,又再度传唤方才的随侍。
不多时,香花果脯,银盆玉托,各色明目纷纷而来。
祠堂重装一新,章栽月亲自引着净手焚香,一盏茶捧她掌心:“父亲入宫奉朝,四娘只需为母亲奉茶便可。”
奉茶,奉茶。之前闹成那样,眨眼又要行庙见之礼,奉新妇茶吗?
手把手被带着走,姚令喜心神有些恍惚,瞧夫人也是如坐针毡,十分不自在,犹犹豫豫总觉得不该去,章栽月又低声安抚——
“无妨,母亲虽有些脾气,却也见过你手段,现又知你诚心,不会计较方才区区。”
“当真?”
“当真。”
男人柔声细语,眉目含笑,姚令喜虽有犹疑,却到底还是愿意信他。
章栽月何许人?年方弱冠,已是朝廷之望,宰辅之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生的一副绝顶好皮囊,要什么女子得不到?
他断断没有理由,做任何违心不情愿之事。谁都逼迫不了他,也不敢。
那他,是当真,当真想要我?昨夜的合卺酒,也当真,只是误会?
心念到此,掌中茶香袅袅盘升,染上耳垂,翻作红晕。
今夜,今夜无人时,定当好生问问,他是几时,又缘何瞧上了我。
潮绪翻涌,此时奉茶上前,姚令喜步履迟缓,神思恍惚,丝毫没注意到,夫人脸色非常难看。
她一直打量姚令喜袖中的《放妻书》,想着小两口和好了,就该要回来,又自觉不应再提及。
纠结为难之际,忆起昨夜儿子硬熬鞭刑,几乎被打死,也绝不松口和离,直到老国公以死相逼,好不容易才得来这么页破纸,如今想来,真不知何苦来哉。
再来儿媳是公主,是君,她是臣妻。照君臣大伦,到底是安坐接茶,还是该作旁的反应,老国公不在,她也不好自作主张。
好在儿媳看起来也迷迷瞪瞪,大有心事,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两人眼神都没对上,一个送,一个接,安安静静打过照面,连场面话都无一句。
与此同时,府中小辈儿们也都照吩咐,修饰容妆,郑重登场。
待姚令喜坐定,他们便依次上前,奉茶行礼,正式拜会新入门的嫂嫂。
最教她意外,是章栽月居然提前备好了见面礼,让原本冲着砸场子,空手而来的姚令喜不至于失礼尴尬。
得佳偶如此,夫复何求。她满心欢喜,无限感激,默默将昨夜之事翻篇,过完庙见大礼,终于在众人注视下,与章栽月返回舟浮院。
一路并行,仆从们渐渐被吩咐支走。
姚令喜面上不显,却掌心冒汗,扶着丹歌,深一步浅一步,仿佛又回到昨夜摇晃的花车喜轿,心中所想,是要不要等天黑透才同处一室,又或者应该先沐浴更衣,还有他后背触目惊心的伤,定要亲手为他料理上药,这回要轻轻下手,切切不可再弄疼他……
各种念头浮沉辗转,搅得她方寸大乱,恍若昨夜遮面遮眼的红盖头,又落在头顶。
她偷偷打量身侧男人,修长洁白的手,沉稳方正的步,不近不远,不疾不徐,一如昨夜引她入门时的模样。
一切都从头来过吧。
有他在,何必多想。
随他的步调,自不会错。
姚令喜慢慢定下心神,直到一脚跨入卧房,竟看见有个男子,大剌剌坐在窗前。
“呦,丫头!”
他晃了晃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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