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令喜被带走,道中大队人马,顿失主心骨。
山奈撂下一句要跟上瞧着,踏雪绝尘而去。
面对几名行监坐守的御史台小吏,丹歌无心再看美人,当机立断:未免牵连虎守林,车队立即前往公主府邸,同时派程千户赶往国公府寻徐姑姑入宫。
至于她自己,则趁几个小吏不注意,寻机夺马,一路狂奔,前往宣平侯府报信。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宣平侯府门前,竟然早有台院主事亲领人马,将侯府围困锁闭。
丹歌一看,这还得了——分明就是抄家灭门的架势!
再想到圣上居然默许木笼押囚,小姐旧伤未愈,如此风雪天,又遭除服示众,其中的凌辱和残虐,根本没给她留活路。
即便小姐侥幸活到入宫,可她披头散发、仅着中衣,何异于一丝·不挂?
一想到小姐要那样跪在殿中,被一群心肠歹毒的男人盯着瞧,数着骂,丹歌心疼得肝肠寸断——
圣上好狠的心!小姐就算有所僭越,可她也是为着太子殿下,为着河源军,为着您的江山社稷不是?
您何至于如此羞辱她,那副样子被人看过,清白无存,就算最后捡回一条命,又与死何异?小姐哪里还有脸做人?姑爷又会怎么看待她?
皇后娘娘,也不想想办法救救小姐吗?
丹歌憋屈至极,攥紧缰绳,风雪外加心寒,双手和脸庞,冻得滴血。
她心里十分清楚,一旦抄家,像她这样的家生侍女,不是发卖就是没官,一世就烂了,可她现在身在暗处,也没有一丝转身潜逃的念头。
她要进去,也必须进去,好歹让府里知道发生了什么,再不济,或许还能争取时间,让侯爷派人去滁州给二公子报信,总之事已至此,能保全一点算一点。
打定主意,丹歌松了缰绳,拔下发簪,准备刺马臀,纵马冲撞府门,再趁机钻进去,谁料一只手突然探出,夺去发簪,把她拽到路边。
“丹歌姑娘,”来人将发簪插回她脑袋,“我带你进去。”
自己人?!听出是商陆的声音,丹歌心中五味俱全,泪花一下子滚出来,又咬牙吞回去。
“好!”她压着哭腔。
于是商陆拉着丹歌,沿侯府绕行,风雪遮掩下,二人寻到一处僻静拐角,趁守卫疏忽,逾墙翻了进去。
进到侯府,丹歌立刻打听侯爷公子们去处,得知他们都被宣召入朝,立马风风火火,直入后院,一路遇到惊慌失措的侯府下人,也不多言,一心前往侯夫人,也即姚令喜母亲的住处。
商陆一路跟随,行至姚母院门前,丹歌让他立候不许再跟,岂料商陆闻到若有若无的药味,脸色大变,竟横冲直撞,直接闯了进去!
“商陆!商陆!夫人居所,不可擅闯!”丹歌不明所以,一路猛追。
院里侍婢知道侯府被围,本就心惊肉跳,骤见外男闯入,更吓得魂不附体,一个劲唤人。
丹歌追得深入,逐渐嗅到药气,登时反应过来,惊呼祸不单行,一面安抚众人,她一面使出吃奶的劲,狂奔直入。
果不其然!
一入姚母的卧房,丹歌就看见贴身侍奉的尤姑姑跌在地上,商陆愁眉紧锁,坐在侯夫人床前,掐着她手腕,扒拉她眼鼻喉舌。
而最令她震惊的,是侯夫人枯瘦如柴,无声无息,瞧着竟无半分生人颜色。
“怎么回事?姑姑,夫人怎么会病成这样?”丹歌跪在床边,眼睛死死盯住商陆,害怕他说出吓人的话来。
“自打小姐议亲,夫人就郁郁寡欢,总说这门亲事不成不成,要再等等再等等,可是皇后娘娘哪里肯听她的。”
尤姑姑脸上泪痕斑斑,左手抹了倒右手抹,怎么也抹不尽,“宫里的,外头的,遍京城的大夫都请来瞧过,都说人是好的,都说没病,可是没病,又怎会昏迷不醒?”
“夫人病成这样,不是一日两日吧?”丹歌拧着眉头,百思不解:“怎么没人来告小姐知道?就打算一直瞒下去?”
“侯爷说,说是皇后娘娘不愿让小姐担心,也,也不能延误婚期。”
“不能延误婚期?”
丹歌腾地跳起,忽然相通为何小姐大婚当日,夫人没来送亲,气不打一处来:“哪有这样办事的?夫人重病,小姐出阁,若叫外人知道,这是要戳脊梁骨的呀!你们这样,小姐,小姐她——哎呀——”
祸事一桩接着一桩,丹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死活找不到地方下手,就在这时,商陆终于将姚母的手放回被褥。
“这是七情内伤。”他一锤定音:
“肝气郁结,七情侵入脏腑,以至人事不省,初期只是行气不顺,并无症结,故而大夫诊不出来。现在脏腑已现衰败之相,可见至少拖延两月有余,继续挨延,不出五日,府上就可以操办——”
商陆悠悠打住,点到即止。
闻听此言,尤姑姑双目圆睁:“怎么会?算来确实两月有余,宫里来人宣旨赐婚那日,夫人连旨意都没听完,就倒地一病不起。”
“唔。”丹歌记忆中的寿星老公公幽幽点头,突然怒目一瞪,爆出雷霆之怒——
“病得这样重,为何不请家主前来?可是有意戕害夫人性命?!”
“家主”二字一出,尤姑姑立马确认来人是虎守林门人,爬起来钳住商陆不放——
“恩公!救救夫人!求你快救救夫人!若能代夫人受罪,奴婢就算死也甘愿!”
商陆一听这话,心中咯噔作响,顿时明白了一切,脸色阴沉下来,然而丹歌却被搅得一脑浆糊,看着尤姑姑生怕商陆跑了样子,完全不能理解:
“就是说啊,派人去虎守林说一声,谢家主绝对会亲自前来看诊,怎么守着药王神仙不用,反倒去外头瞎弄,白白耽误夫人治病。”
“这,”尤姑姑面露难色,虽则擒着商陆不撒手,但脸却尴尬地转向一旁。
“我也多次求侯爷去虎守林请谢氏父子前来看诊,可是侯爷他——”
“你的意思是侯爷不准?胡说八道!”丹歌厉声打断:“侯府一向奉虎守林为上宾,怎会如此?”
“早就如此了。”尤姑姑躲着商陆的视线不敢看他:“侯爷去年就曾下令:宣平侯府与虎守林决裂,老死不相往来。可是恩公,恩公你一定要救救夫人——”
“什么?老死不相往来?”
丹歌猛地想起,先前大公子对谢公子也是连敲带打,夷然不屑,弄得小姐左右为难。
侯府与虎守林,好似真的不睦!她心里登时一团乱麻,两家为何闹翻暂且不论,关键是,关键是,她直勾勾盯着商陆——
关键是,他们还肯不肯救人!
商陆被她盯得快要擦出火星,掩唇轻咳一声:“丹歌姑娘,定一定。夫人忧虑五小姐婚事,以至于病倒,而后五小姐又遇刺险些丧命,可见夫人的担忧,确有其缘由,当务之急,是保住夫人性命,唤醒她,或许很多事情,就水落石出了。”
“是,你说的对。”丹歌听出商陆的弦外之音,虽则她清楚梁晏刺杀小姐是个意外,与姑爷无关,但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只要商陆还肯救命,说什么都是他对!
首要首要,是保住夫人,否则如若小姐知道夫人病重垂危,自己却欢天喜地嫁人,不知道会不会杀了自己……
“商陆,你能治吗?”她迅速调整状态。
“我不行。”
商陆摇摇头,“但是白术应该可以。”
“那好,你看着夫人,我去请——”
“不,这里没有可用的药材,少主给五小姐挑的那些才是绝品,还有诸多用具也缺,人手也不够,最好,是我们带夫人过去公主府,否则我和白术都不在,万一楚姑娘——”
“楚姑娘现在顾不上了,”丹歌神情冷肃,一板正经:“你算好,是他们来,还是夫人去,外头雪那么大——”
“去。”
商陆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其实可以为侯夫人诊治,不用假手白术。
但是现下形势复杂,贸然将夫人带回虎守林,或是请家主前来,都有可能牵连家主。
只有公主府,是个攻守皆宜的地方。
五小姐敢插手朝政,应该也有本事平息争论。
倘若她平安归来,夫人在公主府养病,无可厚非。
反之一旦发生什么抄家灭门的祸事,官府的注意力必定放在侯府多些,而公主府虎守林弟子众多,合力保护夫人和丹歌脱身,胜算显然更大。
事已至此,五小姐的人,只能救一个算一个,走一步看一步。
商陆几乎在看见夫人的一瞬间,就定下这个计划,他心坚如铁,无须确认,也坚信白术和众弟子会依计行事。
曾经他们都是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流民,被官府驱赶,被人践踏,饥寒交迫,粪土不如,烂在沟渠,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是五小姐将他们送至虎守林,苟全性命,学医学艺,终于活得像个人样,甚至还能腆着脸,受人尊一声“先生”。
现在五小姐蒙难,他们岂能袖手旁观,定是要想方设法救下她身边的人,大不了从此漂泊江湖,一世逃命,左右还有一身医术,怎么也能奉养一二。
丹歌看着他凝重无比的脸,莫名动容,连忙点头称是,催促尤姑姑给夫人穿戴暖和,同时认真交代:
“姑姑,今日没有虎守林门人来过,是我丹歌风闻侯府遭难,遣人营救夫人,日后《忠仆传》里,只载我丹歌名讳,绝无虎守林义士,您记住了吗?”
“我明白。”尤姑姑将一个绒帽戴在夫人头上,泪珠一颗一颗滑落:“只求夫人余生安康常健,奴婢来世结草衔环,必报恩公救命之恩。”
“我们带走夫人,只是权宜,五小姐聪明绝顶,姑姑还是静观其变,不必太过悲观。”
“借恩公吉言。夫人就托付给您了。”
尤姑姑打点好夫人装束,恭恭敬敬,跪地叩首。
商陆不与她拘礼,也不敢耽误,抱起夫人,拖上丹歌,翻上围墙,寻到空隙,迅速跃下疾驰,不多时,赶至永丰坊,公主府邸。
匆匆忙忙,丹歌将府中事务交给青岁打理,领着白术和商陆,还有一众虎守林弟子,先安顿姚母。
楠姑娘身边,所有人都闻风而动,唯留一名虎守林弟子照看。
她以为姚令喜这么快就被打个半死,拖了回来,凄凄切切,面露担忧之色:“是殿下回来了吗,怎么,受罚了?”
“是侯夫人,就是殿下的母亲。听说缠绵病榻许久,商陆师父和白术师叔都去瞧了,想来不日就会苏醒。”
“侯夫人?”
楠姑娘心中泠然,陡然想起那个男人正是受宣平侯夫人派遣,才会来监视她。
那么她可曾从那男人口中,听见什么?
不行,绝不能冒险留下破绽。
不日就会苏醒。
故而她现在昏迷不醒是么?
“殿下对我照拂有加,”楠姑娘小心翼翼,透着点卑微,透着点想往:“希望夫人尽早痊愈,不知可否前去探望,为她祝祷。”
“姑娘有心了,得空我同丹歌姑娘说说。”
“有劳您了。”
楠姑娘缓缓闭上赤目:是时候,唤她的狗,前来听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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