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作少卿的家伙当然不是马桶成精或者洗衣机成精。

即使按照帝国历的划分现在已经到了帝国的第四个大时代，但智能生命时至今日也并没有在整个星际范围内普及，这受限于人类的精神力等级，硬件的算力，以及荣耀法案第二章智能生命保护法案。

司悯对于这些的了解，来自于墨台星那间名存实亡的图书馆最后清理出来的一些纸质垃圾。

知识很宝贵，世界上还有比知识更加宝贵的东西，比如生命。

他向来很会分先后。

所以常识的缺乏让他在捡到少卿并和少卿建立链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并没有认识到，如同少卿这样的智能生命的宝贵之处。

按照智能生命的测试标准，少卿毫无疑问是能够通过麦席森第三标准的测试的，这意味着少卿是可以胜任所有工作的最高级智能，少卿又能够和他进行精神链接，那么少卿的来历很好猜测。

只有智能机甲核心才能够有这样的存在形态，放在首都星智能机甲也是极其稀少，昂贵，令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少卿宣称他自己是全宇宙最伟大的智能核心。

司悯对此不做评价。

在他捡到少卿的时候少卿只是一个机甲上脱落的破破烂烂的黑匣子，而司悯自己也只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孤儿，谁也不用嫌弃谁。

虽然用相依为命可以形容他们的关系，但对于双方而言，他们都认为这是一场交换。

司悯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少卿的存在。

而直到现在，全宇宙最伟大的智能机甲核心除了会填鸭一样塞给司悯图纸和一些资料以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家用电器里面反复横跳，乐此不疲。

这大概与智能生命法案有一点关系，少卿的行动有大量的限制，但一点也不妨碍司悯觉得自己的脑子里面像是住了一个人工智障。

是的，最合理的交流方式是通过那个机甲核心形成的链接进行交流，然而少卿永远有住在智能马桶里面的理由。

智能马桶屏幕上的微笑黯淡了下来，司悯手中的动作没有停，却忽然紧绷了起来。

他们都发现，老板回来了。

*

司悯的动作变得很轻很轻。

他沉默地盯着手中的元件，然后猛然跳了起来，以极限的速度移动着，这样的速度远胜于他在擂台上面表现出来的速度。

与此同时，司悯手中的线路被草草弯折，那只是普通的细线，但在这样的速度下就是一把刀。

然而一只手随便地捏住了司悯进攻用的手腕，把他提了起来。

“你又输了。”

老板摘下了他的护目镜，露出来一张平平无奇，普通到可以被彻彻底底淹没在人堆里面的脸。

司悯对于这句话毫无反应，但垂下眼睛说道：“放手。”

老板松开手，司悯轻巧地落地，依然不曾有多余的表情。

“不累吗？——我说过了，就算是我在你这个年纪，也不会想着要去打败我的师父。”

“你不是我的师父。”

“对，我是你老板，所以你是不是应该收起来你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

明显是一个玩笑的话除了老板本人以外没有人接茬，但老板其实对于这种气氛很熟练，已经学会自己给自己捧场笑了一下。

“受伤了？”他一眼看见司悯有一些不自然的腕骨，“拳场的大老板对我说他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急切，我也不知道。”

司悯并不想解释什么，他也知道老板只是随便劝一句，多的也没有。

他们的关系只是这样了。

“我遇见了一个人。”司悯平静说道，“和你很像。”

“像我这样玉树临风？”老板下意识说道，发现他认真的态度的时候才想到了什么。

这小孩向来不接玩笑话，无趣到像是一个机器人，但是也很少有不靠谱的时候。

他说的很像，不会是长相。

司悯接着陈述江明川的模样。

“男性，身高比你高五厘米，体型正常，体表没有显目标记，五官属于正常人类上等水平，身边人带的箱子上面有第一军校的标识。”

老板的脸色渐渐认真了起来，但那一点点凝重里面很快多了一些别的情绪。

这是他第一次听司悯形容一个人，就像是在说着什么无人区边缘新发现的尸体的尸检报告，而且……

老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等等，我在你心里属于什么五官水平？”

司悯沉默了一下。

老板脸色一青，挥挥手：“停，我不想听了。”

司悯没有继续说。

他留在这里主要是为了告诉老板这件事情，传达到了就够了。

但老板并不这么想。

这个消息带给他的影响似乎只有一瞬间的失态，而在那之后，他认真看着自己的童工。

“能说出来这么多的消息，你已经见过他了，还交过手吧。你不好奇这个人是谁，也不好奇我从哪里来？”

“每个人都有过去，这里是墨台星。”司悯说道。

“嗤。”老板冷笑一声，“你只是讨厌麻烦，不想掺和进来。”

该被他说中心思的人毫无反省之意，一脸不在乎的和老板对视。

老板自己点了一根烟：“三年前你求我教你打架的时候，说你想离开无人区，作为交换你会在这里做工，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出来我的不一样的地方，不过你做的确实漂亮。”

他只抽了一口，看着烟圈燃烧，“那么你不会看不出来才对，那个人——那些人是可以带你永远离开这里的，离开这个废弃行星，这是你一生里面都不多见的机会。你难道想永远困在这里？”

司悯不语。

他和老板之间的交换就是这么的简单，谈不上等价，但是双方都认可了这件事情，老板教他打架，而他留在这里做童工，谁也不多问谁的过去。

而现在老板似乎改变了他的想法。

司悯垂眸回答了老板的部分疑惑：“我见过你杀人，但你没有杀所有人。”

“如果你是这样的天真，那么你在这里活不下来——”老板却又想到了什么，语气有一点嘲讽，“不过，你到现在连一场完整的生死擂也没有打过。”

司悯没在擂台上杀过人。

他不肯解释这件事情，只说到：“并不是有这样的机会，我就可以离开这里。第一军校需要的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明白。”

老板却又是冷笑一声：“两年前白马星系有一个学校来这里招生，大概是哪个校长想生源想疯了所以才会到墨台星，而这里的所有未成年没有一个测出来有精神力的。”

司悯疑惑地看着他：“当然，我也没有。”

“可是仪器有一定的误差，几乎所有做过一遍测试的人都去做了第二次第三次测试，只有你没去。”

“那是因为我知道结果之后只想找一个地方独自伤心……”司悯停了一下，他发现不只是老板在冷笑，少卿也在他的精神域里面克制地发出快活的笑声。

他不说话了。

老板的烟着的差不多，被他顺手掐掉。

“能进无人区深处的没有简单的人，那些孤儿却都没有这样的天赋。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急切，也不会问你为什么知道那些奇怪的修理方法——别这么看我，那些机师的一些思路我还是认识的，那又不妨碍我一点也不会——小孩，你很会藏，但你和这个地方一点也不融洽，你不属于这里。”

这个普通中年男子终于隐约倾泻了一点并非普通人类的气息。

司悯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而在这个时候老板丢掉烟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揉了揉他不怎么乖顺的黑发，从那个动作来看也许老板已经是蓄谋已久。

老板泰然自若地说道：“就算是困兽，也要先看看天有多高，宇宙的尽头有多远。”

司悯僵硬了一下。

这让他其实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意思，而在沉默之后，司悯抬头问道：“你今天又为什么这样急切？”

老板的脸色变了一下，他又想伸出手去摸司悯的脑袋，或者说是按住，却被小孩灵巧的躲过，老板自然的收回手，变脸道：“这不是小孩子应该考虑的事情，你该回家了，再不回去路上就有狼外婆了。”

司悯无言，然而老板的态度实在是很坚定，他很了解这样的人，就像他自己，有些话一生之中他也不会向任何人说出口。

按照他和老板的关系他不应该说太多话才对，但是也许是因为老板今天的话也很多的缘故，司悯破天荒的也多说了一句。

“我一直觉得，活着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老板看着他，而现在的司悯其实并不能完全明白老板此时此刻的情绪。

“你才多大。”

老板轻笑了一下，又摸了一根烟出来，“还不走？”

司悯才不打算留下来和腐朽的中年男子交流什么感情。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铺子。

老板看着自己眼前晕开的烟气，向着更远的地方看了一眼。

*

天色已经很暗。

司悯走路的速度并不是那么快，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他每一步都走得很谨慎。

简而言之，他是做好了自己随时会被袭击的准备。

但也许是今天运气不错，这一路上司悯并没有遇见什么问题，连那些野狗也没有出现，他推开小房子的门，然后迅速地用废旧的钢板堵上。

做完这个工序，司悯才停了下来。

房子里面看起来至少和“家”这个字搭不上关系，但是因为没有外来者的气息，所以其实是令人安心的。

再一次确认安全之后，司悯走到房间里的小隔间里面。

那里有一个简陋的水箱，保温功能不是什么难事，他捡到的发电板已经足够给水箱供能，但是水箱里面的水依然只是接近室温。

冰凉的液体浇下来的时候，司悯一点一点擦拭着自己身上接触外界的地方。

藏在衣服下面的身体没有明显的外伤，但是看起来青青紫紫，司悯漠然把自己擦干净，好像这些痕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一样。

水箱终于忍不住了。

非常多余——但还是出现在那里的屏幕上面漂浮着一行字，还是滚动的。

“你老板今天用了一个古地球童话里面的典故，我也想到了一个古地球童话，你听说过豌豆公主吗——不，我们来讲讲豌豆王子的故事吧。”

“少卿。”

司悯很有耐心地看完了这行字。

少卿快活地回答道：“我在。”

“禁言。”

“……”

司悯有些疲惫地倒在床上，第不知道多少次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捡一个热爱古地球文化的话痨机甲核心回来。

因为少卿没得选，他也没得选。

机甲核心还是没有放弃在他眼前滚动播放童话故事的想法，司悯闭上眼，少卿那些絮絮叨叨一样的波动终于停了下来。

他平静地睡着了，好像这一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直到午夜，司悯猛然睁开眼，少卿的故事已经讲完了，黯淡的小屏幕上，正在无声滚动着“一闪一闪亮晶晶”。

司悯坐了起来，确切一点说他把自己包裹了起来。

“我又做那个梦了。”

他的声音很低，但少卿本来也不需要这样的交流，他们之间的精神链接足够让少卿感受到司悯的部分情绪，只是司悯通常情况下拒绝这样的联系，少卿也不喜欢。

那大概是一个不那么美妙，又很危险的梦。

司悯只能记得仿佛被凶兽窥伺的感触，从来不记得真正的内容。

屏幕上的字闪烁了一下，无声地继续滚动着，“睡吧睡吧小星星”。

司悯枕在自己的臂弯里面，贴的很近很近。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

“我会修好你的。”

他给这句话加了一个冷冰冰的期限。

“——在我死掉之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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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