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如棋盘,临溪镇乡下漆黑一片。只有一间小院舍得灯油钱,烛火通明。
陇东军幕师爷赵东阳手里颠着几枚白棋,斜倚在案桌上和蒋八姑娘手奕。
两人是十年棋友忘年交了。蒋八姑娘五岁的时候在蒋家祖父寿宴上就赢过前来拜寿的赵东阳。
那时候赵东阳还并不知道这个玉雪可爱的女娃竟然不是蒋家亲小姐。是蒋六爷小妾带着肚子生在蒋家的。
赵东阳是骠骑大将军王匡德的军幕,蒋老爷的座上宾,蒋家常客。虽然只是个师爷,但作为王匡德的左右手,蒋家的小辈们都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叫一声世伯。
赵东阳实着眼拙,蒋家这些小辈中他就没有特别喜欢的。唯独喜欢蒋六爷膝下的这个女儿,谁知道还不是蒋家亲生的。
后来赵东阳就照拂蒋英德多一些,后来才有了蒋英德和蒋八姑娘这对情同亲生的堂兄妹。
棋品如人品。蒋八姑娘看着性情温婉,棋路却步步刁钻,布局远谋。可见其刁钻活泼的性子。
赵东阳刚落下一枚白子,突然发现自己半壁江山都被吃了。哑然失笑,指着蒋八姑娘道:“看来你这些日子没少练习。”
“庄子无聊。连个说话人的没有,我不和自己对弈还能做什么?”蒋八姑娘在赵东阳面前比在兰妈妈身边还自在呢。她有些亲昵地问:“赵世伯,这还没入冬了,您今年怎么这么早就来华亭了。”
赵东阳是很忙的。他作为王匡德的军幕师爷,要协助处理军务,还要兼替着帮王将军交际世家。
整个华亭的世家大族想要和王将军说上话,都要通过赵东阳、或者王匡德身边大管家。
每逢新春旧年的时候,赵东阳才会回华亭小住。这些年除了蒋八姑娘被赶出蒋家那一次,他例外回来过。从未有过变化。
今年刚秋收,赵东阳就回来让蒋八姑娘有些意外。
赵东阳捡着棋子说:“我输了,愿赌服输。回答你一个问题。”顿了顿,他说:“王将军有位世侄来华亭了。朝廷派他来拿兵员名册的。原是一件小事。不知道是谁横插一刀,突然提出秋粮慰兵之策。让将军很是为难。”
话说到这里,蒋八姑娘立即就懂了。
地方谎报军员人数吃粮吞响是惯例了。
这些年朝廷一直没有什么大仗,保皇党和保齐党斗来斗去。一会儿和景帝驾崩,一会儿又齐王登基,一会儿又承治帝夺回皇位的。都要仰仗地方军所。
到了承治朝,皇上‘养寇自重’,把震慑西北的河南陶家变成了中州王陶家。更要仰仗地方军所扼制中州王的势力。
一来二去,地方军所的野心被越养越大了。虚报兵额、冒领军饷,朝廷上报上去的军员名册一年比一年多。
战死的、逃亡的、伤员的、老兵的统统瞒而不报。甚至还通过师爷帮的势力联合钱粮师爷、地方乡保更改老兵年纪。
一年一年的骗支军响。
朝廷拿地方一直没办法。承治帝看着不声不响,一直安生养息二十多年。把大魏治理的蒸蒸日上,突然开始腾出手收拾地方了。
——甚至承治帝空前调动起了民意,全民热潮的要打大周血耻。
压力如山而至,一层层落到军所上。陇东将领无不人人自危。想向朝廷坦白,又怕担责。可不坦白——带着这些老兵残弱上战场。他们一样是个死字。
蒋八姑娘非常灵透的说:“原来如此。皇上派了王家的人来,就是要让王将军抹不下面子。交出地方兵所名册。”
“可偏偏头上还有个‘秋粮慰兵’的旨意。华亭地方官仓十室九空,尹丰和他手下的师爷们日夜难寐。连甘肃布政使松大人也绞尽脑汁的想把自己腾走。”
“若是世伯敢拿着这份给朝廷的军册,让陇东放粮。只要以松衡远、尹丰为主的陇东地方文官的笔杆子能把你们生撕了。”
蒋八姑娘蹙着灵动可爱的黛眉道:“那赵世伯这次来陇东,岂不是为了趟泥潭的?”
赵东阳苦笑一声。棋盘已经摆好了,他苦中作乐道:“再来一局吧。伯伯来你这里就是作乐的。偏偏你这个小棉袄漏风,哪壶不开提哪壶。”
赵东阳对蒋八姑娘是真的疼爱。他自己教养儿女就不分男女,儿子学的女儿也教,嫡子学的庶子也学。
只可惜他自己的儿女们都没有蒋家这位小姑娘灵透。女工也好,朝务也好。她全都一点通。
以前蒋六爷还在世的时候。就骄傲的给他说,女儿是像了她娘了。他府中那个不起眼的小妾,心有鸿鹄而天下不知。
柳崔萍是个有福之人,其头脑聪慧男人罕比。只是生来命苦些罢了。
柳崔萍不仅有幕僚之能,还有扬州瘦马之才。虽是个青衣戏子,却比许多世家大小姐都要机敏知事。这个女儿生下来就像她。
赵东阳对深藏内闱,规规矩矩的柳崔萍无从结识。
可这个蒋家这个小女儿,他恨不得抢来过继到自己家里做女儿。反正蒋家也不要她。
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关系?收着做个义女,没准比自己亲生的还知冷知热。给你养老送终。
章家小院里。
环俞焦俞备了礼物,准备送章景同去客栈拜访赵东阳。谁知去了才知,赵东阳不在客栈。说是去拜访旧友去了。
章景同不免有些微急。焦俞是个惯会凑集情报的,安慰大公子道:“赵东阳管理王匡德手下的三营军务,在华亭地界很有名气。也是蒋家的常客。他这刚一回来,自然少不了拜访。大公子莫要灰心。”
章景同倒不是灰心。他只是一想到三叔还在牢狱之中,他明明有挽救之机此时却只能空等着。未免有点自己浪费时间,愧疚之感。
章景同叹了半晌,让环俞去请蒋英德到四春楼一聚。
章景同聊胜于无道:“蒋公子是蒋家的少爷。那赵东阳既然常去蒋家拜访,我去问问对赵东阳此人了解多少吧。”
环俞道:“是。”
天边微微曦光,房间内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赵东阳捡着棋子道:“这次我赢了你十一子。小八你可要再接再厉啊。”
蒋八姑娘打着哈欠,瞪着他抱怨:“世伯这么个熬鹰法,是个人都受不了。我只输十一子算不错的了。若是旁人半壁江山都被你拿走了。”
赵东阳听了只是笑。他一-夜的郁气都被一扫而空,此刻终于有些信心去官衙和那些人打交道了。
蒋八姑娘望着如父辈般的赵东阳,愁闷不堪的脸。忍不住轻声问:“世伯是在发愁把真实名册给尹大人吗。”
“我没打算给他们真实兵册。”
出人意料的,赵东阳眉目闪过一丝壮志难酬的不堪。他喟然地道:“小八,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是和县令、甘肃布政使唱反调的。”
“王家难得出了一个王元爱。自从陶家章家扶持承治帝登基后,朝廷文官一半姓章,一半姓陶。只有王家半死不活,靠着天子一点旧情勉强维持着枝蔓。”
这个姓章姓陶是虚指。盖指章家的门生,陶家的将领。
可天子外家的王家,随着当初王国舅的死,已经落寞了两代了。如今好不容易天家愿意抬举王元爱,王家是豁出性命也不会让王元爱送回去一个假名册的。
可与此同时,王家也不会让仅存兵权的王匡德被陇东官员攻讦致死。
“所以临行前王将军交代我,明面上只会有一个名册。——就是交给王元爱手里那一份。但私下里,会由林仁圃和我出面,同松衡远、尹丰等官员手下的师爷打交道。秘密额定一个粮谷数。让他们无需按账面播粮。允许他们填满自己半个官仓后,把剩下的粮食再拨给军所。”
这相当于王匡德等人愿意放弃自己的油水,甚至苛刻手下的兵粮。喂饱陇东官仓,以及让陇东文官们闭上嘴。保王家一个兵权存续,王元爱一个前途似锦。
蒋八姑娘目瞪口呆,脱口而出:“这不是扰乱军心吗!”
陇东兵营可不是陶家的周流山。
整个兵营的将领都姓王。王家这是动了底下士兵的慰兵福利,还动了诸多将领里腰包的油水。——这还没开战,自己人先斗成一锅粥了。打起来还了得。
兵所之间最重要的就是相互支援,相互配合。
各干各的,这不是送死吗。
赵东阳心里也是苦成了汁水。这件事他不能给同僚说,不能给属下说,不能给亲朋好友说。甚至不能给自己枕边的妻子说。他明知这件事不妥,也得闭着眼睛往下办。
王家的余威还是在的。现在是王家占了他们便宜,但也是地方将领站队的一个好时机。
王家是天子外家,王家还有个芳华的姑娘准备嫁进东宫做太子妃。王家一门曾经出过十一位皇后,风光过大半个大魏史。王家还是有机会再次起来的。
明白这一点的不止赵东阳。所以王匡德已经安抚住一半将领了。王家也做出诚意要补偿。
现在唯一的关键就是,甘肃布政使松衡远。以及眼下的华亭县县令尹丰。
赵东阳说:“这件事不能走官场明面上。否则一定会被章派察觉。把事情捅到皇上面前。”
“……于是世伯只能从师爷帮这些派系里私下下手,大家达成一个共识。彼此心照不宣。进而达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蒋八姑娘慢慢地说。她的笑渐渐有些凉了。
大概因为她是个孤女吧。
赵世伯在她面前坦诚的仿佛无所顾忌似的。
的确,她无依无靠,又是个女子不能抛头露面。哪怕她让蒋英德知道了这件事,天高皇帝远,蒋家也不会过多干涉。
蒋八姑娘捏着棋子,说不上来而破灭和失望。
她宁愿不听这些!她不想看到曾经巍峨如父亲的赵东阳,竟然要为虎作伥。
赵东阳对上蒋八姑娘失望的眼神愕然:“小八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蒋八姑娘索性开门见山道:“世伯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我问你了吗。你一厢情愿的滔滔不绝,您是舒爽了。我却心想,下次世伯若是来找我下棋。我要找个什么理由躲着好?”
她自斟自饮一杯茶,冰冷如玫瑰。馥郁的香气中带着刺说:“我生父不知。养父早逝。我把世伯当父亲一般的人物,不顾男女大防招待您。您就是用这些脏耳朵的事回报侄女的?”
“您心里轻松泰然,天下无人可诉耳之事丢在此处荒野。可以整装待发了。我要如何才能释然?原来赵世伯,待我如父如师,教导我君子礼义廉耻的先生。也是个为了前途可以不顾大义的小人。”
蒋八姑娘翻脸的样子像个烈玫瑰。越是炙热,越灿烂耀眼香气四溢。她又问了一遍:“世伯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因为我是孤女,还是我要仰仗您的照顾。亦或者说这些事已经让您日夜不能眠。您无法烂在肚子里,又不能随便说给谁听。我这个您从小看大的半女,上碰不着皇帝,下见不着县令。不怕泄密,又知趣懂事。是个最适合听您这些牢骚话的人?”
她美眸瞪过去。
做了亏心事就自己受着!活该良心饱受折磨。
凭什么龌龊事他要做,却让她来做这个宽解舒心的人。
蒋八姑娘冷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赵东阳微微一笑,带着官场的油滑和老练。只说了一句:“这非我本愿。”然后起身告辞,缓缓离开这所农庄。
清晨牛牟鸟叫,乡野之间微微冷冽的晨气裹挟着赵东阳有些凝重的背影。路,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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