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不奴才的小安子不知道,他只知道,太后在人都走后,就打发众人早早下去歇息了。
这少了人声的长乐宫里,一时,静极了。
往常,只要太后需要喝药的时候,嬷嬷都是不回来的,直接歇在太后寝宫里。
这回,一起伺候完太后梳洗后,小安子跟着秋筠嬷嬷又到了白天煎药的那间耳房。
天色暗沉,这方院里,只有这间屋子,还有着亮色。
小安子搬来凳子,与嬷嬷挨坐在一起。
“嬷嬷,这药,闻着跟上次好像有些不同。”
“天冷了,太医说是增减了几味药。”
“哦。”
小安子蹲在一旁,看嬷嬷拿夹子捅了捅炉子里灰堆,里面只剩下几块零星的红炭,火炭通了气,慢慢带着新添的炭烧了起来。
随着扇动,灯光与火光交错印在脸上。
“回去歇着吧,也忙了一晚上了。”
“不累,”小安子摇了摇头,“我陪着嬷嬷。”
今年的雪,在庄户人家看来,定是要说:瑞雪兆丰年、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可这雪,下在这内宫里,却是平白给人增添了许多活计。
条条路上,就算时时清扫着,等从这头走到那头,开始的地方又是盖了一层。这雪,看着是扫不尽又下不完了。
唉~扫雪的小太监,没控制住挥了挥手里的扫帚,一边跺脚一边趁机发牢骚: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已经换了三把扫帚了,这把,眼看着也要不行了。”
同行的人扫快两步,拄着扫把,
“行了,你就别抱怨了,只让你扫个雪,不行的还是扫帚,我看那杂役房的人,手都冻成萝卜了,还不是照样要露在雪天冰水里,你就知足吧。”
嘁,没意思,活该你扫一辈子雪。
这样类似的对话,在各处都出现了不少,大家都快被这不停的雪折腾疯了。
太后就着这场雪,免了所有人的请安。
收到这懿旨,有些原本就是奉命行事的人,自然乐得自在。在自己宫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愿意去那当雕塑,还要是会说会笑的。
只这长乐宫里,突然没了其他人的走动,气氛是一日低过一日。随之而来,太医们的频繁走动,让这气氛更加低迷。
听说,那天宴会过后,太后就不大好了。
私下猜测的人不少,但谁也没有真正关心关注过。毕竟,也就是一个太后,还不是当今圣上的生身母亲,就算怎么样了,影响也不大。
是以,除了长乐宫里的人,与不时过来的皇帝,好像谁的日子都没有被影响。
其实,也用不着猜测什么,太后是病了,看着比往年还要严重些。
也不知真是天气的原因,还是如太医所说,或许有些陈年旧疴,反正,就是养着。
这日,又到了太医会诊的日子。
小安子最近一直跟着嬷嬷,围绕在太后身边。
“如何,朕看太后气色与前几日并没有什么好转,你们到底怎么做事的,行不行!”
“皇上,......太后这病,与往年差不多,可能是今年天气格外冷些,等天气好了自会好转。”
“废话,又是这些废话!”
皇帝没忍住在前厅就发了火气:“朕已经听够了,要是这次还不能拿出个章程来,这太医院你们也不用呆了,滚吧!”
几个老太医战战兢兢,互相瞧着,躬身齐齐退出了房门。
内室里的几个宫女听声,也被吓得大气不敢出,缩站在一旁。
“嬷嬷、”
秋筠嬷嬷看着重新闭上眼睛的太后,摇了摇头,小安子也不再开口。
往常,太医们诊完,都直接是去皇帝那边复命。
这次,皇帝亲自守着看诊断,又听着与往日里一样的说辞,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这时,吼完人又有些后悔,不该在这里发脾气的。
唉~皇帝揉着额头叹气,正要起身准备再进去看看,余光瞟到一人还站在那里,看清服侍后,是刚那群太医中的其中一个。
“你怎么还没走。”
“皇上。”没走的太医跪了下来。
皇帝听着声,不像是那些每次汇报的人音,听着,要年轻些。
皇帝又重新坐好。
“你在这,想必是有话说,说吧,朕听着。”
“皇上,依臣这几日的诊断观察,太后似乎、有些郁症的样子。”
“郁症?!怎么可能,母后平日里说话都是正常,有、”,皇帝说到这,顿了一下,轻声说:“有什么能让太后思虑。”
年轻的太医不说话,皇帝看着躬身的人,不禁想起些往事。
其实,听到这话,心下里已是信了几分了,于是,慢慢松下身子。
“你说是郁症,可其他的太医为什么没诊断出来,还是说,你想出风头,才故意如此。”
“皇上,臣虽不敢有十足的把握,可也不忍看太后就这样一直熬着,那些药,太后想必也是喝了几年了。有时候,药喝的多了也未必是好事。”
太医院的那些人,见太后这次一直没有好转,想必也是心急了,不禁加重了药量。
“这些混账!”
皇帝必然也是想到此处,手一挥扫落了桌上的茶盏,褐色的茶水流了一地。
皇帝骂完,见那躬身的人,身子又低了几分,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
“去吧,你回去斟酌一下,朕要最好的治疗方案,明日就要看到。”
“是,陛下,臣当竭力而为。”
站着的人一揖到底,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以前,皇帝不会来得这么勤,只是隔几日过来问候。
这次,从这日会诊后,皇帝几乎是天天过来,有时,就算自己不能来,也要派人过来询问情况,从吃的喝的,穿的住的,无一不是精细。
长乐宫里私下有人说,就算是亲生的也做不到这样吧,陛下真是重情重义啊。
由此,这长乐宫一下子又变得热闹了起来。
期间,小安子与宸王也几次碰见,但都是匆匆行礼而过,并未多说几句。
如此又过了几日,雪停了,久未露面的太阳终于出来了。随着太阳出来,园子里、树枝上的雪开始融化坠落,不时扑簌簌一声,好似也给宫内增添了些活气。
在宫人们的尽心伺候下,以及皇帝不要钱似的往这里运的各种珍贵药材,太后的身体看着似乎有了好转。
有时皇帝来了,还会一起坐在窗前说说话。
但更多的却是与秋筠嬷嬷待在一起。
“秋筠,我这一生,也只有你一直在我身边。这辈子,分离与失去不可避免,我也是时候看开了。”
“太后......”
“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小姐,就像,还在章州一样。”
马上,又到了会诊的日子。
太医院的那些人回去了,怎么掰扯算计的,皇帝不管,只要拿出的方案有效。
确实,随着天气好转,太后的病情看着也缓了下来,这让皇帝更加尽心。
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过年了。
操劳了一整年国事的皇帝,也松口给自己放放假。
皇帝经常来长乐宫,那些妃嫔皇子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恨不能就住在这宫里,好一睁眼就能得见天颜。
这其中,宸王的母亲,容妃来的最勤。
“这个时候,其他人都松懈了,你要更加用功才是,这样,你父皇才能看到你。至于,太后那里,自有你母妃我去尽孝。”
宸王看着又一次拦住自己的母亲,无奈地回了自己的书房。
这日,一大早,容妃又来了,如往常一样向秋筠嬷嬷询问:“嬷嬷,太后今日好些了吗?”
秋筠嬷嬷行礼:“回娘娘,太后这会儿还未起,吩咐等太医来了再唤她。”
“这样啊,”容妃缓声道,“那看来是本宫来早了。”
这话不好接。
秋筠嬷嬷请容妃入座,吩咐人上茶,便带着两个宫女进了内室。一旁的小安子看嬷嬷动了,赶紧跟在后面。
不知,是不是小安子的错觉,在他转身跟着嬷嬷进入内室时,那容妃好像看了他一眼。
随着内室珠帘落下,容妃把送到嘴边的热茶放回原处,整个空间只听到一声脆响,那是茶杯磕在碟面的声音。
屋子里忙碌的太监宫女来回走动,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容妃就这么坐着,只要她在这长乐宫内,她就是来侍疾的。也好让陛下看看,这宫里,谁是最好的。
哼,容妃不知想到什么,冷哼了下,又端起刚刚放下的茶杯,慢条斯理喝了起来。
内室里,宫女把梳洗的东西小心轻放好,便悄然立在一旁。
小安子看嬷嬷走至在帐前,站了好一会儿也不出声。于是,轻轻走上前去小声说:“嬷嬷,不叫醒太后吗?”
“再等等吧,好不容易睡着。”
小安子随着秋筠嬷嬷,走至窗边。
屋内烧着炭,窗子便没有关严,一缕缕寒气从缝隙渗了进来,寒风掺合着药味与火炭味,混出种说不出的味道。
秋筠嬷嬷看挨在身边的孩子,捏了捏尚且薄弱的肩膀,“云安,冷不冷?今天这风,是不是比昨日更冷些。”
“嗯,是有点。”小安子顺着嬷嬷的视线往外看,把手盖在缝隙处,“早上过来的时候,院子里树上没化完的雪又结成冰了,我怕石榴树冻坏了,明年没得吃,还在树根铺了一层厚灰、嬷嬷,你冷吗?”
小安子说话的时候,好像看嬷嬷突然抖了一下。
“嬷嬷不冷。”秋筠嬷嬷说着捏了捏小安子的手,轻轻握在手里,“最近没顾得上你,平日里出门做事多穿些。”
“嬷嬷。”宫女来到两人身边轻唤:“太后醒了。”
“好。”
秋筠嬷嬷来到床边,伸手扶起太后,小安子随即把靠枕放人身后。
“小姐,这会儿起吗?”
太后拍了拍被面,把手递给秋筠嬷嬷,“起吧,这阵子,辛苦你了。”
秋筠嬷嬷握着太后温热的手,语气如常:“小姐说的什么话,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太后微微笑了笑,起身由人扶着向镜子走去。
人一旦生病了,即使保养的再好,身体也会像秋天的落叶般脆弱枯黄。
镜子里的妇人,面色暗黄,眼睛却有了些往日的神采。
“秋筠啊,刚我做了个梦,梦到我们还在章州的时候......“突然太后攥着手里的头发,却没有往下说了。
小安子站在一旁,看着嬷嬷上前给太后梳发。
屋子里静极了。
过了不知几个呼吸,“云安,今日,我想吃板栗糕了,你帮我去厨房看看可好。”
“好!”
小安子突然听到声音还一时没反应过来,待确定刚叫的是自己的名字时,立马应声。
‘好’字出口,小安子就看到镜子里的太后正对着他在笑。
小安子突然有点不好意思,面热着上前:“除了板栗糕,您还要什么吗?”
“不用了。”
“好。”
小安子应着,连礼都忘行便转身快步出去了。
把人都打发走了,太后的声音又轻轻响起:
“秋筠,我梦到,我们还在章州的时候,在院子里放风筝。天好蓝好蓝,没有一丝杂色,风筝,飞的好高啊。我牵着他,他......越走越远,然后,线断了,我出不去。”
没人注意到,一滴水滴在梳子上,又顺着梳子滑到了手心。
“秋筠,墙太高了,我出不去。”
身后,没有人回答,太后回过身只看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好丑啊,秋筠,你这样子可太丑了,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哭起来很丑吗?像、第一次我见到你时一样。”
“还好,现在胖了,也白了,真好。”
秋筠嬷嬷的眼泪如雨般落下,眼眶也被泪水挤满,听到这话,无暇给到多余的眼神,只微咽着喊道:“小姐,坐好吧,发髻要歪了。”
“嗯,”太后轻轻应着,慢慢转回了身子,“陪我走这一遭,后悔吗?”
秋筠嬷嬷摇头,“不悔,不会,这辈子,能遇到小姐跟着小姐,秋筠知足了。”
“傻姑娘。”太后看着这个几十年亦如当初陪着自己的人,忍不住又轻轻说了声:“傻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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