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夜。

月光透过没拉窗帘的玻璃落入病房，照得亮亮堂堂。

娇娇睡得有些不安稳。

她手垫在脸颊侧躺着，被角的一端被死死攥紧，像是做了噩梦，嘴里呜呜咽咽地哼唧着，眼角也渐渐湿润了起来。

她梦到有次和小主人到小区里玩耍。

那是个刚下过雨的午后。

她追着蝴蝶，没注意脚下的路，一不小心就栽进了一个水坑。

溅起的泥点弄脏了她的毛，脚丫也湿湿嗒嗒的变成了四只小黑爪。

当时她害怕极了，窝在水坑里滚了滚，试图把丑陋的泥点子洗掉，结果却是越洗越脏。

水面倒映出一张沮丧的小狗脸。

娇娇不敢回到小主人的身边，她的小主人最爱干净。她怕挨骂，更怕小主人一气之下不要她。

可就在这时，小主人呼唤她的声音传来。她仓皇之下，把自己藏进了杂乱的灌木丛。

小主人似乎找了她许久，呼喊的声音也越发急促。

娇娇不想被骂，可也舍不得看小主人露出担心的表情。她悄悄探出一只狗爪，果不其然就被她敏锐的小主人发现了。

“去哪里玩了？”沈书瑜半蹲下身，伸手和那只黑黝黝的小狗爪击了个掌，“这么黑，真是我们家娇娇吗？”

听她这么问，娇娇立刻“呜呜”地从草堆里跳了出来。

焦急地围着沈书瑜转了几圈，好像在说娇娇就是我呀，你怎么不认识我啦。

“小泥巴狗。”

沈书瑜伸手摸摸她滚圆的脑袋，出乎意外地没有嫌弃她脏兮兮的毛发，甚至还想要把她抱回家。

这下轮到娇娇不自在了，她退后几步，拒绝了小主人的拥抱，然后抬起一只脚丫，“汪呜”两声，告诉她的主人自己太脏了，泥点子会弄脏干净的衣裳。

“没事，过来。”沈书瑜甚至不等她自己过来，就提溜着小狗的后颈毛，将她抱到了自己怀里。

娇娇拘谨地缩着脚，生怕自己碰到主人的白衣裳。

沈书瑜却看出她的顾虑，揉着小狗脑袋就往自己怀里按，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明白，就念叨道。

“我又不会嫌弃你，倒是你，躲在草丛里不想见我，是不想要我这个主人了？”

娇娇愣了愣，急忙扑棱着腿，想说自己没有。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让我找不到你，好吗？”娇娇还没答应，就听到小主人低了半度的声音，“如果你也不要我，那我就没有其他朋友了。”

“呜呜！”

娇娇攀上沈书瑜的肩膀，鼻尖亲昵地往她脸上蹭。

可就在这时，梦境发生了变化，她离她的小主人越来越远。

她再怎么努力也好像无法触碰到眼前的小主人……

娇娇从噩梦中醒来，眼角还挂着眼泪。

她想到小主人说的话，心里更难过了。

小主人的家人很忙，除了做饭的阿姨，偌大的房子里就只有小主人孤零零的一个人。

如今她也离开了，小主人会不会孤独又难过呢。还是会再养一只小狗，占据她原先的狗窝，还要玩她的玩具，甚至和她的小主人一起睡觉！

娇娇猛地坐起身，眼泪流得更多了。

她一点也不愿意，她的主人再养别的小狗。

可是她却没法立刻回到小主人的身边，要是能够把之前住的小区记下来……

想到这里，她拿起床头柜上、姥姥留下来的纸笔。

小狗刚成为人，只能凭着记忆模仿姥姥拿笔的模样。

她试图在纸上画出记忆中小区的名字，可是怎么也画不好。

她扁扁嘴，转而变成握着笔涂画，这次画得有点像模像样，但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字。

完了。

她画不出小区的名字。

她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抽泣声惊扰了陪床的林莉。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抬起头，看清女儿大哭的模样，顿时慌了神。

“娇娇，你怎么了？”林莉拍着女儿的后背，柔声问道，“是不是做了噩梦？别害怕，妈妈在这儿呢，没有人能欺负你。”

“妈妈。”娇娇只是吸着鼻子，红红的眼睛看着可怜极了，“为什么我不会写字？”

林莉愣了愣，显然没有想到女儿竟然因为不会写字而半夜哭到情绪崩溃。

“因为娇娇还小啊，等到娇娇上了学，就会写字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上学？”

林莉沉默了，她在娇娇醒来之前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娇娇在床上躺了三年，该是上小学的年纪，如今却拖到了九岁。

九岁的孩子跟着其他小孩一起上学，会不会被班里的孩子歧视。

“妈妈？”娇娇见她不回答，又急了，“我不能上学吗？”

“当然可以。”林莉不忍让女儿失望，抱着她小声哄道，“等娇娇出了院啊，我和姥姥就带你去学校看看，要是娇娇真的很想上学，咱们就去上学。”

要是娇娇在学校里受了委屈，不想上学，大不了她们就在家里自己教。

而城市的另一个角落。

同样有人坐在房间的角落，望着清亮的月光，久久没有睡意。

她的小狗离开她快有三个月。

傍晚的时候，做饭阿姨还问她要不要清理一下狗窝里不要的玩具和过期的狗粮。

她拒绝了。

明知她的小狗已经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可她却还存有一丝念想。

万一哪天她的娇娇突然回来了，看不到自己最爱的玩具和零食，多半又要生气了吧。

她的小狗娇气，每次都要她哄好久，那条可爱的尾巴才会摇啊摇。

不知道她去的另一个地方，有没有她喜欢的毛绒娃娃，有没有她爱吃的肉干……

有没有可以哄她睡觉、陪她溜圈的主人。

沈书瑜断定自己生了一场大病，不然怎么老是觉得心空空的。

连阿姨也看出了她的反常，试探地问她要不要再养一只小狗。

可再养多少只狗，它们都不可能代替她的娇娇。

更何况，她的娇娇心眼小，要是知道她养了别的小狗，指不定要多伤心呢。

沈书瑜抱着娇娇往日最喜欢的草莓小毯子，躺睡在地板。

她从前还和别人炫耀，娇娇爱干净，身上也没有其他大狗那般浓重的气味。

如今却又想，娇娇要是留给她的气味再多一点就好了。

这样自己抱着她的小毯子，还能自我欺骗她从未离开。

而不是像现在，她已经渐渐闻不到她的娇娇了……

*

娇娇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多月。

医生给她再三检查后，确认身体没有异样，便通知林莉给女儿办理出院手续。

林莉等了这天太久，回到病房看见娇娇正在玩姥姥新买的塑料球，想起她的女儿曾经在床上整整三年不能动弹，不争气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娇娇觉得她的新妈妈哪里都好，就是太爱哭了。

像这样明着暗着流泪，她已经见过好几次。

难道她的新妈妈每天都不开心吗？

娇娇还不能理解人类的情绪有很多种，有时候哭泣也不一定是因为难过。

她只能想到过去自己专注玩球，不理会她的小主人时，她的小主人就会不高兴。

“妈妈。”娇娇小声地开口，“我不玩这个球了，你不要哭。”

林莉擦了擦眼睛，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

“傻孩子，你想玩就玩，妈妈没事儿。”

“妈妈，你最重要。”

娇娇肯定地望着她，心想什么塑料球也好，毛球也罢，这些都比不上她的新妈妈。

听到女儿的话，林莉不由得又鼻头一酸。

她怕女儿看见自己的泪，伸手抱住她，低声喃喃道：“娇娇也是妈妈最重要的。”

*

阳光持续了多日。

出院那天也是个大晴天。

娇娇在病房里躺了太久，穿的都是医院统一的病号服，之前的旧衣服也早就不合身。

姥姥提前给她量了尺寸，到商场里买了两套漂亮的小裙子。

新裙子还带着阳光和洗衣液的香味。

娇娇喜欢得不得了，垫脚转着圈，让风把裙摆撑得圆滚滚，像一朵刚学会开的小花。

“咱们娇娇真漂亮啊。”

老太太笑着看自家的小孙女，眼底的宠爱都快要满溢出来。

“妈，哪有您这样宠孩子的。”林莉哭笑不得，又拉住娇娇的手轻声叮嘱，“医生说了，刚出院不能剧烈运动，待会儿别给转晕了。”

娇娇撇撇嘴，想到自己过去能绕着小区跑好几圈呢，不由嘀咕着人类的身体还不如她一只小狗。

林莉想着女儿刚出院不能颠簸，来前特地借了同事的车。

娇娇不是第一回坐车，不过她对这个“会动的铁盒子”印象可不好。

因为她的小狗基因里严重晕车。

每次坐车都让她晕晕乎乎的想吐。

或许是太紧张，脑袋里一直记挂着晕车的恐惧。

车开出没多久，娇娇就感觉一股难言的恶心涌上了嗓子眼。

“姥姥。”她求救似的看向和她同坐在后排的老太太，“娇娇难受。”

难受？

老太太愣了愣，反应过来连忙拿出一个袋子。

“哎哟，娇娇那么久没坐车，肯定是晕车啦。”老太太担忧地念叨，“早知道给你带点酸糖，吃着就不怕晕车了。”

娇娇可怜巴巴地提着袋子，奈何她早上没吃什么东西，恶心到了嘴边也吐不出来。

老太太看她眼睛都憋得通红，模样实在可怜，连忙将窗户放了下来，让她多通几口气。

“娇娇没事儿吧？”林莉坐在前排，担忧地瞟了几眼，又不敢分心，“再忍忍，过一个路口就到家了。”

秋风从窗外呼啦啦地灌了进来，把娇娇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但却奇迹般地吹走了那股难言的恶心。

她却依旧乖乖地提着袋子，动也不敢多动。

老太太见孙女过分的懂事，又忍不住一阵心疼。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她的娇娇也和同龄的小朋友一样。能把自己的感受放在首位，而不必先顾及她们这些长辈。

不多会儿，车停在一片老式居民楼的路边。

林娇在医院的费用，几乎花光了林莉所有的积蓄。

最困难的时候，甚至还欠了不少外债。家里原来的房产也变卖了几套，就剩这一间老太太的职工宿舍。

娇娇还是头一次来，晕车的不适早就抛到脑后，她新奇地四处张望着，一个没留神，就迎面撞上了一堵肉墙。

“诶！没长眼啊！”女人尖利的嗓音在娇娇头顶响起，“哟，这不是林莉吗？你女儿出院啦？”

林莉把娇娇拉回自己身边，轻声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莫阿姨。”

“是好久呢，不过你们也知道，我女儿在市中心给我买了套电梯房，我很少回来住啦。”莫阿姨上下扫了一眼林莉，看她穿着打扮朴素，忍不住又挖苦道，“前两天呀，我还在小区里碰到你那个前夫，听说他都要再婚啦。你说你也真是够傻的，钱没要多少，还带着个累赘，以后想找都难咯。”

“莫阿姨！”林莉赶紧捂住娇娇的耳朵，冷声斥责道，“孩子还在呢，您说的什么话啊。”

“我说这些还不是为了你好。”

“莫兰芳！”

不等林莉应话，她身后的老太太就像只护崽的母鸡，气冲冲地挡在自家孩子面前。

“咱们以前的恩怨，别扯到孩子头上来。”

“咱们什么恩怨啊？”莫阿姨脸色难看了几分，“我懒得和你说，反正你们一家就是个煞星的命。”

她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走了，经过林莉的时候还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见她走远，老太太长叹一口气。

两人是老相识了，当年还没搬进公房就是邻居，常年因为院子的占地争吵。进了同一所学校，又争了几次评优，彼此心里都憋着口气。后来都生了女儿，她又暗自攀比起孩子的学业、工作和生活。

总之，她们家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这人难免要跑来冷嘲热讽一般。

只是……

回想起刚刚听到的消息，老太太担忧地看了一眼女儿。

只见林莉垂着脸，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娇娇没听懂她们的对话，直觉却能感觉到新妈妈的低落。

她努力地踮了踮脚，够不到。

只好扯了扯林莉的衣袖，示意她靠近。

林莉还有些出神，想也不想就蹲下身。

娇娇想到过去安慰小主人的办法，伸手圈住妈妈的脖子，还凑头过去在她脸上亲了好几下。

从前她不会说话，如今还能小声地安慰。

“妈妈，不难过。”

黏糊糊的女娃娃音，听得林莉心都快要化了，哪里还记得之前的糟心事。

“妈妈才没有难过呢。”林莉回应式地蹭蹭娇娇肉嘟嘟的脸蛋，“只要娇娇好好的，妈妈就开心了。”

老太太看到母女俩紧紧相拥在一起，不由松了口气。

趁娇娇午休的时候，老太太悄声问着林莉。

“你不会还惦记着那个人吧？”

“当然不是。”林莉轻轻抚摸着娇娇的脸，“我是怕娇娇听了难过，她那么乖，要是知道自己的爸爸不要她……”

“你可别操心了，我看娇娇啊，根本就没把莫兰芳的话放在心上。”老太太撇撇嘴，又笑道，“刚刚在饭桌上呀，咱们娇娇食欲多好啊，鸡腿啃了仨，都快把骨头啃没了。”

林莉想到女儿无忧无虑的模样，顿时也笑了。

“妈，我看娇娇喜欢吃肉，待会儿我再去菜市场买点新鲜的肉，回头换着花样给她做。”

“诶，多买点骨头啊，真是古怪，娇娇以前也没那么爱啃骨头啊。”

娇娇：哪有小狗不爱啃骨头的嘛（啃啃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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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