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中弟子每年都会有流动,有学成出山的,也有初入宗门的。这几日云岭因为啸咏事件陷入消沉,少了些许以往的活跃气氛。
这日是自七里城回来的第三天,按约定,雪滴要拿钱去赎那块布条。可一不逢休沐,二不逢过节,委实再没有什么借口能下山。一切照旧,清晨起来练剑,下午学堂听课,一天很块就混过去了。
那授课师父念了一下午的之乎者也,听得一众弟子连连叫苦。雪滴拖着一身疲惫回到茅屋,正逢日影西斜。
她推门进屋,换上了让自己穿着舒适的青衣,而后又生了火,煮了些往日里自厨房领的小菜,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饥饿的问题。
饭后她收了碗筷,又打扫了一番房间。苦于没别的事可做,趁着太阳的余辉还在,雪滴迎着日光躺在了院里的长椅上,寻思着好生将这几日发生的事理上一理。
雪滴有个毛病,但凡有点光,她便难以入眠,遂还自制了眼罩。她躺了一会,便觉得太过于刺眼,就回屋拿了眼罩将眼睛盖住。
在她看来,吃饱喝足能躺在长椅上摇上两下,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简直是人生一大快事。只是这厢她还未开始理来龙去脉,便觉昏昏欲睡,正想睡上一觉,就听见有人踏步前来。
她起初以为是琅然他们,故也没多管,只是等了良久也没听到来人说话,雪滴“咦”了一声,欲掀开眼罩看看究竟。
没曾想她手刚碰到眼罩,便被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打开,不轻不重。雪滴一个翻身自长椅侧面站起,又要去拉眼罩,还是被阻止,那头不给她任何机会。
一来二去,两人打了起来。那人似乎对雪滴的武功了如指掌,以往雪滴一阵影子飘过便可取五六人性命的招式,当下居然不好使了,她的反应已然很快了,那人竟比她还快!!!
若是来人要杀她,现在雪滴早就死了。打了十来个回合,雪滴仍然没能将眼罩取下,她心想飞身朝那人踢去,待那人无暇顾及时便摘下眼罩,岂料那人根本不吃这一套。他脚似生了风那般自雪滴的下面窜过,整个人依旧在雪滴头部的位置,仍然轻而易举就打开了她的手。
简直见鬼了,良久后雪滴站起身,问道:“你是谁?”
那人轻笑了一声不回,见他没阻拦,雪滴这才飞快地扯下眼罩。只见澹台憬悟坐在刚才她坐的长椅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还是一袭红白相间的长袍,只不过今日换了样式,多了一层轻纱,干净得让人忍不住想在上面擦上两个手掌印。相反,他发髻微乱,倒是平添几分随意。
这么多年,大事小事雪滴从来都是觉得无关紧要,不痛不痒。只是这下被他没来由的一翻捉弄,心里非常不爽,但又形容不出来。
微风轻轻吹来,雪滴发丝有些凌乱,她站在树下与澹台憬悟对视良久,终是自己先败下阵来,那人的眼睛,仿佛是个无底洞,看久了会被吸进去。
“雪滴,不得无礼,快拜见憬悟公子!”
还不待雪滴说话,卢庄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对雪滴一通指责。
到底是谁冒犯谁。她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不听卢庄生的话,只得硬着头皮口齿不清道:“雪滴眼拙,冒犯了公子,公子莫怪……神出鬼没的怪人……”
“嗯?你说什么?”
“我说,雪滴眼拙,未能及时发现是憬悟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公子海涵!”
刚才最后一声她说得非常小声,但还是被澹台憬悟听了去,正笑着示意她要不要换个说法。
澹台憬悟似乎来了性趣,目光游走于身后的茅屋,时而皱眉,时而轻笑。
雪滴心里好像猜到了什么,但还是不死心问卢庄生:“师父,这是有什么事吗?”
卢庄生眼睛都差点瞪掉,白了雪滴一眼,气鼓鼓地小声对雪滴道:“你还好意思问,前些天你们是不是砸了这澹台憬悟的酒馆,你可知他是谁?”
这时澹台憬悟转头朝他们看来,笑得意味深长。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一笑,卢庄生和雪滴也只得陪笑。
雪滴当然知道他是谁,哪里知道这人这么小气,她低声又道:“他酒馆被砸可不关我的事,我们只救了啸咏师兄,至于砸他酒馆的,是宋如玉的爹顾的那帮打手。”
“是吗?姑娘真会巧言令色,我酒馆里的店家可是亲眼所见,他说大部分门窗桌椅是你砸的,可要我叫他来对质?小本买卖,姑娘这般狡辩可就不地道了。”
澹台憬悟说了话,又低头研究着雪滴那口火锅灶。
雪滴越发看不懂这人了,短短几日,温文尔雅是他,杀人如麻是他,死皮赖脸是他,此番嬉皮笑脸还是他。小本生意?一个富可敌国的人也好意思说这等话。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
“公子莫怪,小徒没见过什么世面,许是当日情况危急,她一时心慌意乱,不得已砸坏了你的酒馆……”
“你算算多少钱,陪你便是,但我只赔一半。另一半你找宋家要去,也不能我一个人扛不是?”,雪滴见自己师父这等身份的人都要对他客气至此,也不愿让老人家为难,是以承认了自己的过错。
澹台憬悟这才离开那火锅灶,他居然朝卢庄生行了个礼,道:“打扰先生了,这位姑娘既然承认是她所为,晚辈自然不会再将这账算在云岭宗门的头上。还请先生让我们二人商讨一番赔偿事宜。”
雪滴心想,师父或许……应该不会真的让自己承担这一切。只是才这样想着,那卢庄生竟道:“后生可畏,公子心胸宽广,未来不可限量。”
说着卢庄生便踏步去了前殿,余下雪滴一人应对,颇为尴尬。她有时候也不明白,似他师父这般威望,竟然也能说出这种违心的话。
心胸宽广?未来不可限量?他要真的心胸宽广,就不会计较那点得失了,居然还找上门来兴师问罪。这下雪滴也终是领悟了那日他那句“慢慢还,不急”的真谛。
神游一通,澹台憬悟又坐回了椅子上,纤尘不染的容颜始终眉眼带笑。
雪滴走两步,自顾自坐在另一张长椅上,缓缓道:“请问公子,我要陪你多少钱。”
澹台憬悟扭头看了看躺在自己不远处的女子,眉头一皱,像是受了什么惊吓。那厮不答反问:“你师父说你没见过世面?还说当时只是心慌意乱?我看你倒是每做一件事都是居心叵测。”
叵测倒也不至于,雪滴也是一笑,那是真的笑,她道:“那我师父还说你心胸宽广,也不知宽广在哪里。”
澹台憬悟哈哈一笑,模样轻狂至极。他软语又起:“我现在好奇,一个持有武林第一令的人,有些东西唾手可得,为何你甘愿待在这里。”
他是澹台憬悟,扶风头目,若是想要查这密令,自然轻而易举,他知道密令在她手里,雪滴一点也不奇怪,只是不明白此人到底什么目的。
默了良久,雪滴才道:“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己也没有什么鸿鹄之志,能活着已然不易,只想珍惜此生光景,了此余生,足以。”
闻言,澹台憬悟似乎也在沉思,他迟疑了一下,才噘眉道:“你把活着想得太完美了,不是你不招惹别人,别人便会容你安稳的。”
雪滴禁不住多看了眼澹台憬悟,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不过人往往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越是爱幻想,就像她想安安稳稳度此一生那样,谁又会给她好过。雪滴心道:譬如你,三番两次找上我,哪里又给过我安宁。
这时澹台憬悟起了身,突然朝雪滴里屋走去,雪滴一个机灵登时爬了起来,先他一步挡在门前,问:“虽说我也不信什么女子闺房不能乱进,然你是否也应该有点风度。”
澹台憬悟柔声一笑,道:“你都当着我面脱衣服了,还怕我进你房间吗?”
“你说清楚点,什么叫当着你面脱衣服?我那叫事急从权,救命要紧。”
澹台憬悟若有所思,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那我就不进去了。我大抵算了一下,酒馆用的桌椅板凳皆是紫檀木,雕窗上的花纹也是特地从京都请人雕的,还有地板也皆是……”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您请进。”雪滴说着推开了门,做了个请的姿势。他刚才说的那些,皆是最好的木料,最好的雕工,光听着就能吓死人,自己哪里陪得起。
古人愿为五斗米而折腰,这厢我为那么多烂账而低头,也没什么丢脸不丢脸的。反正这些年丢脸的事也不差这一件。雪滴心里这样自言自语。
房中余晖犹存,看上去不大一间,却是应有尽有,归置整齐。靠墙是一张床榻,床的对面是一扇窗,没有胡纸,一眼便能看见外面的高山流水,蔓藤环绕,风景怡人。木桌上除了一株野花,不曾放有别的物件。
澹台憬悟看了看雪滴,缓缓道:“你倒是挺会过日子。”
雪滴笑了笑未回。许是太久太久的颠沛流离,她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不论清贫富贵,只要属于自己,她便心满意足。所以纵使做了云岭掌门的关门弟子,她仍然一个人住在此处,住在这个别人不太喜欢的地方。
说起来,眼前这个富可敌国的人,是第一个说她会过日子的人。
“天快黑了,你不走?”
澹台憬悟配合地看了看外面,确实快黑了,他道:“可我们的账还没算清楚。”
雪滴:“……您算,您慢慢算!”
雪滴点亮油灯,房中被暖暖的光照得通亮,更添上了几分意境,让人看了舒心。
澹台憬悟寻了个椅子坐下,他慢悠悠自怀中掏出来一个东西。雪滴一看,不是她那布条又是什么?
“你说三日后拿钱去赎,但是你没去。”
雪滴也坐下,边伸手去拿,边道:“没借口下山……你这是何意?赎这布条的钱我还是有的,我现在就给你。”
不待雪滴拿到,澹台憬悟便收了手,他道:“哪里有店家给你送来的道理,要赎自己拿钱去赎。”
雪滴:“那你现在给我看又是什么意思?”
那厮好像在思考,须臾他道:“或许……我真的很无聊。”
雪滴嘿嘿一笑,心道:你哪里是无聊,你简直是有病!!!
又空坐了一久,雪滴见来人没有要走的意思,提醒道:“想来师父他们定是为你准备了上品客房,不如你去休息?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议?”
澹台憬悟歪头看着眼雪滴,长长的睫毛动了动,咧嘴道:“你是在怕什么?”
雪滴“……”
想着自己一身正气,坦坦荡荡还会怕什么?岂有此理,这厮真是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
见他不走,雪滴话锋一转问道:“武林第一令除了你还有哪些人知道在我这里?”
澹台憬悟:“你在问我问题?要付钱的。”
雪滴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真想打死这个人,他是缺钱缺到这等地步的人吗?
见雪滴一副骂人模样,澹台憬悟笑笑又补充道:“不付钱也可也,想从我这里得到有价值的信息,你能拿什么来换?”
雪滴能有什么,这还不是等于要拿钱?她道:“我什么也没有,泡杯茶可否?”
“可以!”澹台憬悟点头。
奇也怪哉,简直闻所未闻。雪滴果真给他泡了杯茶。
他也终是回道:“目前江湖上的人知之甚少,但如果以后他们想知道,钱给得足够多的话,我还是会告诉他们的。”
雪滴终是忍不住有失风度地自牙齿里蹦出几个字:“澹台憬悟,我真的很想打死你。”
那边传来一阵爽朗轻举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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