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寒冷、落后。

这是时序对边远N3.0蓝星的初印象。

他推着行李箱走出机场，冷气迎面而来，啪一下拍他脸上。离了机场供暖，冷风从他宽大的衣袖钻进来，胳膊顿时生出薄薄一层鸡皮疙瘩，带着烦闷掏出光脑，还没拨通，有人从身后拍他肩膀，时序扭头去看。

是个清瘦挺拔的青年，面相有点憨。

裹着件深棕色渐变拉链卫衣，胸前是一只海獭玩偶口袋。毛茸茸的，看起来很好摸。时序捻了捻手指。

对方透黑的眼珠凑近盯着他瞅，抢在时序开口前问：“时序？”

他点头。

沈拍拍惊疑，“时老板，你咋看着和照片里的不一样噻？”

时序上下打量他，斟酌回：“你看着也和照片里的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嘛，我发你的可是原图，无修无滤镜，完全没ps痕迹的！”沈拍拍放大自拍照，捏起自己脸皮凑近给他看放大的脸，“你再仔细看看嘛？我们童叟无欺的喽。”

少年讲话带有当地的特色口音，混着点星际通用语，尾音上扬，像是撒娇。可爱的脑袋下边连着个高长的身躯，和自拍照一样，朝人咧着白牙露出个憨笑。时序调出导游基本信息页面，举起光脑，比照着人慢条斯理的喊出他名字：“沈深？”

笑容在脸上僵持一两秒，沈拍拍很快反应过来，憨笑变作恍然大悟，连忙道：“不好意思时老板，您是不是还没来得及看后面那条消息？沈深请假啦，这次导游由我接手。沈拍拍，叠字拍脸的拍，欢迎时老板来到我们美丽的N3.0蓝星。”

他拉下卫衣拉链，时序只觉肩头一暖，少年用卫衣把他裹紧冲他笑：“我说时老板和照片里看起来的不一样，是因为照片里的时老板戴着个小眼镜多精明啊，摘下眼镜怎么傻乎乎的，N3.0蓝星常年低温，哪有人穿着个短袖就敢往街上蹿的？”

时序并不想告诉他，现如今这种季节，也就只有他们脚下这颗星球还是冷风过境，冰雪肆虐。他沉默裹紧衣服，坐上沈拍拍开来的黑车，车内暖气蒸腾，不多时，两人脸颊皆飞出一坨红，可是谁也没吭声要降低空调温度。

时序是不想同人多说话，他也不关心沈拍拍的想法，薅一把卫衣胸前的海獭口袋，托着下巴将热乎乎的脸颊贴靠车窗，争得半分凉意，看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天冷风凉，偶有零星几只飞行器从天边飘过，思绪跟着翩飞。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来到这颗寒冷的水星。半个月前，他还在帝国首都星为一家工厂分析检测水质，实验室宽敞明亮，冬暖夏凉，但因为数据计算失误，工厂被查封，他也被上司赶到边远星的分公司。

说是赶，倒不如用发配一词来得贴切。公司还将他半月工资换作这次旅程，美曰其名助他早日熟悉边远星的工作环境。

对此时许只敢在心底痛骂上司，未来还不晓得要在这颗破星球上工作多少年喽，有大把的时间了解，用得着他假好心实吞钱嘛！

时序正为自个儿未来背井离乡的生活默哀，转眼扫见沈拍拍按下两人中间的按键，热血澎湃的音乐顿时从车载音响中飘出，打断时序的默哀仪式，看着人，面露迷茫。

沈拍拍跟曲调轻哼两句，趁着红绿灯的间隙打开车架子取出一物递过来。时序接过，沉甸甸的一块圆形莹白饭团，手掌大小。

“雪饭团，我们蓝星的特产，时老板第一次来这边噻？那可一定要尝尝，可好吃的喽，我们这儿人人都爱这一口。”眼眸亮晶晶的望过来，沈拍拍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这里天黑之后冷得像冰窟窿一样，没啥好逛头，先吃一口垫垫肚，等下带时老板去吃顿大餐，然后好好休息一晚，明儿一早我带时老板看日出去噶！”

他说完自己也拆开一个，一整个囫囵吞进嘴里，腮帮子挤得满满当当，一脚油门通过路口。

少年吃法狼狈，吃相却很干净，嫩白脸颊随他吞嚼的动作鼓动，圆眼弯弯，两嘴皮子唇色殷红，紧紧贴合在一起。后脑壳靠住玻璃，时序原本毫无食欲，这会儿也被他勾得起了点胃口，剥开饭团包装袋，小口咬掉边边。

像是裹着米粒的皮囊，颗粒在口中挤破，鲜甜的汁液充斥齿间，时序眼神放光，瞬间被这种味道俘获，坐直身体，几口解决掉。

心情好起来，时序拍着手心道：“晚上的大餐是什么？”

“来到蓝星，当然是先来顿海鲜开道。时老板您放心噶，酒店的位置早就订好嘞，新鲜味美管够。最近是开渔期，时老板赶巧子喽嘛。”

时序拒绝，“不用了，我海鲜过敏，随便吃点就成。”

无福消受啊无福消受，时序叹息，胳膊却涌起一阵难以言明的痒意，他伸手抓挠，谁料车身陡转弯，他整个人被惯力推撞贴在车门上。

黑车在路边停下，时序把自己扒下来，脑袋里头懵懵的搞不清状况，挠着胳膊问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沈拍拍神情凝重，浓黑长睫扇子一样慌乱的扑闪，看得时序莫名其妙。但他暂且顾不上那般多，痒意从心底火烧火燎的往外冒，皮肤仿佛爬满了虫，密密麻麻，窸窸窣窣，张牙啮咬。

时序惶惑：难不成这颗破星球真有东西克他？

旧时代的鬼神学说时序不是没听说过，他嘴上说着懂礼仪讲科学，但多多少少还是信上一些怕上一些。在此次游行之前，他特地找了网络上有名的大师算过，结果并不好——这里有东西克他。

好在沈拍拍没给他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少年嗫嚅开口。因为愧疚，是蚊子哼唧一样的小声，语句打起磕绊：“雪雪饭团，是红，红雪鱼卵做的嘎……”

红雪鱼卵 海鲜过敏=抓心挠肺的痒。

破案了。

时序掀开卫衣渐变衣袖，果真起了一大片红疹，自手腕往胳膊蔓延进衣服里，密集的堆叠在眼前。像被无数条鱼啄出的口子。他稍看一眼，红疹底下鼓囊的似有东西要挣破皮肤，眼皮跳动头皮发麻，立即将衣袖妥帖地放回去，隔布料重重地揉按着那些发痒的地方。

揉半晌，见车还停留原地没再发动的意思，时序挑开眼尾瞥向司机。

那孩子还傻愣着盯着他瞅，眼眸里流出的愧疚全冲他脸上。时序无奈，“别看了，去医院。”

他顿了顿，又问：“有水和钙片吗？”

黑车发动到一半，少年听了他话连忙踩下刹车，探身过来打开他两腿前头的储物箱，安全带拉出一长截，颇有种手忙脚乱的意味。探头张望一番后，尴尬道：“只有牛奶。”

“钙，水，牛奶噶。”在人疑惑的目光笼罩中，沈拍拍比了个摇一摇的手势，露出两排大牙，标准憨笑。

时序忙着浑身抓痒，没空搭理憨子，沉声跟人要了一瓶。

机场到医院的路程不算远，为赶时间走的小路，道路崎岖不平，路途却是颠簸，等两人到达目的地时，沈拍拍裹在他身上的卫衣外套尽是星星点点的奶渍。

车终于停下，时序攥紧牛奶瓶身，奶白色的液体从指缝间往下滴。他迟迟没动手开车门。

腿软，走不动了喽。

最后是被沈拍拍扶进了医院。救护车从两人身侧呼啦呼啦闪过，还挺应景。

“你这过敏症状有点子严重噶。”医生掀开卫衣，看他腰间大片疹子聚集形成的斑块，下定论，“不是一般的严重，痒得厉害噻？”

还没等时序开口，他身后的沈拍拍抢道：“克厉害了噻，海鲜过敏，吃了个干瘪雪饭团，在车上就一噶挠。医生，你看这样子要咋个整？”

“木得事木得事，给你开点药，再挂两瓶水，过会儿就消下去啦。”

“医生，你们这儿有没有西索嗦特效抑制针剂？给我打一针这个就好，起效快。”他们两人一来一回，时序不大能听懂他们的对话，唯独听懂了那句“开点药，挂两瓶”，心道，都什么年代，还用得着挂药水？

医生说：“西索嗦嗦啊，诶听说过听说过，那可是好东西啊，一针下去立马见效，但则个吧，咱们这儿还木得引进……要不先挂两瓶噻？”

时序看见医生身旁小托盘里的银针闪着亮光，果断拒绝。

医生：“那你就吃点药，痒痒也能惹过去嘞。”

痒到恨不得剐层皮下来的时序：“……挂。”

N3.0蓝星并不是一无可取，左手底下被塞了个暖乎乎的热水袋，时序脑壳靠住窗子，看外头天色由明转暗。亮光被天边滚起的淡蓝吞噬，勾曳出云山蓝色的色调，渲染着墨色一层接一层滚过，直至夜色彻底盖过明亮，浓郁到见不到一颗星子。

时序还从没见过这般正宗的夜。他久居帝都，那里的夜晚，漫天的飞行器打着灯在头顶盘桓，高楼大厦灯光交相辉映，数百盏路灯灯火通明，车流如织。整颗帝都星就没有黑暗的角落。

时序看着窗外暗喜：瞧这外头都看不见几盏明灯，大抵是这边不流行加班，不加班好啊，过敏好得快，生活充满希望。

他脸贴在窗子上找灯光找得入迷，手边忽地贴上一滚烫柔软的物体。时序惊了一下，原来是沈拍拍回来了，提来一袋包子，默不作声、垂眉耷眼的立在他身旁。

他道了声谢，接过，抿了抿唇，主动提起个话题，“你们这儿，晚上挺漂亮的。”

“这才哪到哪儿噶，天上连个色点都木得，等明儿日出，那才是真的漂亮噻！”沈拍拍当即满血复活，身子一扭坐他边上，嘿嘿笑着说：“时老板您往对面看噻，那头灯多，像星。”

时序：“……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