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秋天,Z城都会有数万红嘴鸥从北方飞来越冬,遮天蔽日,十分壮观。
陈霄在这个城市产后休养时,偶尔也会去湖边喂一喂可爱的候鸟,却从未踏足过周围任何佛教寺庙,因为她不信佛。
同样的,这次她人来了,心却可能是这山上最不诚的一个。
上千级的石阶,只能步行抵达,等接近山顶,陈霄几乎去了半条命,要不是燕云连拖带拽,她可能早就买袋食儿喂海鸥了。
“我们早上开始爬,这会太阳都快下山啦!又不是爬华山,瞧瞧你这什么身体素质?!”
眼看就快到了,陈霄却坐在亭子的石凳里,非要再休息三十分钟,燕云不得不抱怨连连。
陈霄背对人群坐着,一边喝水,一边欣赏山下的风景,“身体素质差?昨晚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喂,佛家圣地,你在讲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燕云红着脸踢她一脚。
“你说要诚心,不坐缆车,我说我爬很慢,你说没关系。我俩彼此包容包容。”陈霄有些无赖地说。
“我哪知道你爬山这么差劲!”
“乖乖,我饿了,给我吃个小面包好不好?”
“谁要给你吃小面包!”
燕云嘴上嫌弃着,又不自觉坐在陈霄身边,从包里翻出个面包,还剥了包装纸喂到她嘴边。
“小面包小面包,我看你就是个吃面包的小猫猫!笑,还笑?”
陈霄咬了一口,懒懒地把头靠在燕云肩上,一边嚼,一边给她指山下的公园。
“我在那里,那里,还有那里,喂过海鸥。我以为那些是最美的观赏点,没想到会有今日这番风景。”
“站的高才看得远吗?”
“不是,是在你身边,和你一起看风景。”
燕云又红了脸,“干嘛动不动就撩人,肉麻死啦!”
“我真心的。美人,美景,美食。”
“这个?”燕云看了看手里的半块面包,撅撅嘴,“那你也太没追求了。”
陈霄笑笑,“这个也好吃,但更好吃的,是这个——”
说完,陈霄飞快吻了下她的唇,然后一溜烟儿跑掉了,像个害羞的少年人,留燕云在原地愣愣的。
燕云心里好暖,很快又反应过来,可恶!那个色狼又占她便宜!
打打闹闹地,二人转眼到了主殿。
燕云严格遵守着男左女右的跨门槛规则,陈霄却不甚在意,悠悠地迈左腿。进来了也不跪,只是端详着殿堂里的雕塑建筑和书法绘画一类。
“宝宝快过来,我们一起拜拜。”燕云小声唤陈霄,“我捐了不少香火钱的,不求愿可惜了。”
“我俩拜天地还行,拜佛就算了。”
“哎呀,我讲正经的。”
陈霄笑着在燕云面前蹲下,低声道:“心诚则灵,心不诚则不灵。佛祖慈悲又有无边神通,知道我心不诚,也不会同我计较,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这博士嘴皮子还真利索,燕云突然想起陈霄的书架,“你以前不是还看佛经?”
陈霄点点头,“佛教在我这里,只是一种哲学,一种世界观,同马克思黑格尔一样。”
其实哲学书她涉猎不深,之所以读佛经,是因为佛经的文法结构更吸引她。就像看同一部电影,学美术的对画面更敏感,学音乐的对配乐更敏感。
“所以我不跪马克思,不跪黑格尔,自然也不会跪神佛。”
“来都来了,你跪一下又怎么了嘛,”燕云不懂什么马黑尔克拉拉,只感觉周围的人都在看她俩,脸颊顿时有些发烫,“寺庙不就是跪的吗?”
“读书人,只跪孔庙。”
陈霄笑笑,捏了捏燕云红彤彤的脸蛋,起身缓步踱到后堂看石碑。
比起拜她不信的佛,倒不如看看真实存在过的书法之神们。可惜这庙太小,没什么名家之作,建筑也都是现代重建的,一股子钢筋水泥味儿。
陈霄心里轻轻叹口气,转身就要离开,却无意瞥见走廊尽头有个老僧人,正躬身喂一只圆滚滚的橘猫。
和尚白须白眉,鹤骨松姿,气度非凡,和那只慵懒猫猫在一起,夕阳映照下,画面十分有趣。
她缓步上前,礼貌问道:“师傅,请问这猫是庙里养的吗?”
“是山脚下书店的猫。”老僧掰了一小块面包给猫,笑吟吟的,并不看陈霄,“它可能生来就有佛性吧。”
陈霄内心悄悄吐槽,要不是这有好吃的,人家才不来呢。
那小猫小猫,你天天来这儿吃素礼佛,下辈子是想入人道吗?
“众生本来清净,由于一念无明妄动,才入胎出世。既有慧根,当尽力修行,何必再入六道轮回?”老和尚语重心长道。
陈霄大惊,确定自己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不由得愣愣看着他。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老和尚喂了小猫一小块面包,继续说,“境随心转,碎破惑障,觉悟无明,没有执念,方出六道,入大涅槃,得真解脱。”
六道之外吗?陈霄没兴趣。
她可是和乖乖约定好生生世世的,天道人道修罗道,畜生恶鬼地狱道,只要和燕云在一起,她哪个【道】都可以去。
陈霄本无意辩解,又回头看看佛堂正中虔诚跪着的燕云,不禁有些得意忘形地说:
“露水滋养万物,雷电无所不侵,若一切种种皆为幻影,那六道,佛陀,涅槃,为何不能也是幻影?
“既然佛说境随心转,又说入大涅槃能得解脱,岂不是心亦随境转?
“还有,执着跳出六道轮回,求得解脱,何尝不是一种执念?这样的修行者如何入得大涅槃?佛陀又当做何解?”
一口气说完,陈霄实在神清气爽,有些期待地看对方反应。
奇怪的是,和尚完全波澜不惊,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手上轻轻抚着猫猫的头。
陈霄心里一下悔恨起来。
她果然是飘了,竟然在别人地盘如此放肆,还想隐隐贪心地看到别人窘迫的样子……
“抱歉师傅,我刚才太无礼了。”
过了许久,老僧终于抬起头看她一眼,眸中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陈霄看不懂他想说什么。
“年轻人,你虽不信三宝,却植善根。”
和尚从怀中掏出一枚金色的符,递给她,“常常诵读里面的经书,能满世间一切吉庆。愿你远尘离垢,断诸烦恼,得法眼净。”
陈霄第一反应是要不要给钱,随后僧人便走了。
她不想远离尘世,这里有她依恋的一切,烦恼自然也不能断。不过她也不会丢这符,一是这符是陌生人的好意,二是她家乖乖肯定会很喜欢。
果然,陈霄回去找燕云的时候,她在摊位上选了一大堆的符。
“都好贵啊我的天,还不好看……”燕云见陈霄手心上摊了一个,“你这个好看耶,在哪里买的?”
“嗯……刚才有位高僧送我的。”陈霄给燕云挂脖子上,“这个配你刚好。”
陈霄把在走廊的经历说了,燕云听得又开始犯花痴。
什么如是观,什么惑障,什么无明大涅槃,只要陈霄不摆谱,燕云还是很崇拜读书人的。“话说,你一个不信佛的怎么比我这个信女懂的还多?”
陈霄忽地想起寺里老僧的话,“可能是我跟佛有缘吧。”
下山路上,燕云一边盘点自己买的一大堆花花绿绿平安符,一边碎碎念,“宝宝,你没数错吧?是五十七个对吧?”
“嗯。”陈霄牵过燕云的手,缓步往山下走,“你在乎的人,我都记着呢。”
燕云捏捏她脸颊,“陈博士情话越来越溜了哦~”
“瓜瓜喜欢听吗?”陈霄被捏住腮帮子,说话含糊不清。
“当然!”燕云得意地晃晃脑袋,“刚才我许了好多愿,第一个就是我俩能长命百岁,白头到老哟~”
对此陈霄毫不意外,但很好奇谁能排在她后面,“那第二个呢?”
“希望奇迹出现,既能出庭,亲自把吴思庭送去坐牢,又能出演话剧。”
没想到第二名是吴思庭那个人渣,陈霄也只能苦笑,“乖乖的愿望肯定都能实现的。”
本来燕云并不抱期望,陈霄也只是顺着安慰,谁成想,拜完佛第二天,奇迹真的出现了。
剧院排好的日期,被更大牌的剧组插队了,演出不得不延后一周,准备好的宣传资料全部要返工。小剧团的人都愤慨不已,只有谭咏姗和燕云知道开庭的事,暗自庆幸着。
“这才是祸兮福之所倚啊。”谭咏姗感叹,“可惜审理不对外公开,我们不能去给你加油打气。”
“没关系,我知道你们都支持我就够了。”
剧团的人已经发过,燕云把剩下的两个平安符拿给她,“谭姐姐,这是你和林编剧的,谢谢你们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谢谢。”谭咏姗感激地抱了抱她,又说,“我就收下了,不过斯然多半不会要,她不信佛。”
林斯然不仅不信,还十分不敬。如果说陈霄是守序中立,那她就是混乱邪恶,恨不得全人类下一秒就消失。
“哦哦,那好吧。”燕云悻悻地说。
谭咏姗拍拍燕云的肩,“开庭那天加油!我等你的好消息。”
“嗯嗯。”燕云抱了抱谭咏姗,“我们会加油的。”
我们。
受害者不只止她一个,可惜她只认识朱媛。开庭前三天,燕云就赶到S城,和朱媛吃饭。
这次订桌子,陈霄全程负责,找了个环境优美的餐厅包房,还反复叮嘱燕云:
〝一会儿你说话,一定要慎重又慎重,阿媛很敏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的话,沉默都行,也可以发微信问我,我就在隔壁……”
“行了行了行了,啰哩巴嗦的,耳朵都听出老茧啦!”
燕云不耐烦地推她起身,“真把我当以前一样没分寸么?我现在长进可大了——你什么眼神?”
陈霄怂巴巴地把话噎回去。
“放心吧,我对阿媛和对臭男人们不一样!”
“什么臭男人,那是我们星星,还有你舅舅,”想起燕云撺掇许世豪两口子离婚时的激动劲儿,陈霄实在捏一把汗,“万一阿媛有了男朋友,你可千万别……”
“行了行了,你先出——”
说话间,包房的门被敲了两下,二人立刻噤声。
陈霄瞬间想到无数个借口,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然后平静地把手摸向门边。
来人刚好推开门,连带着,门把也被轻轻推到她手中。
“好久不见。”
李蔓朝她淡淡微笑,深邃如星的眼眸,明亮依旧,正如十六岁那年第一次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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