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小嘉踏上了归乡的旅程。与北上求学时不同,这次他的行囊里,除了几件旧衣,塞满了给家人的礼物:给爷爷的一顶厚实棉帽,给奶奶的一副柔软的羊毛护膝,给母亲的一条大红色羊毛围巾——他用勤工俭学第一个月的工资,几乎倾其所有。他没有给自己买任何东西,那双刷洗得发白的球鞋,依旧是他最好的行头。
火车换汽车,汽车换步行。当熟悉的村庄轮廓再次映入眼帘时,小嘉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村口那棵老槐树比记忆中更加虬枝盘曲,树下闲聊的人目光投来,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羡慕甚至一丝敬畏的打量。
“大学生回来了!”
“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了!”
“瞧那样子,到底是见过世面的……”
议论声隐约传来。小嘉微微挺直了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加快了脚步。
家门依旧低矮,但院子里收拾得比往常齐整了些。奶奶听到动静,几乎是扑出来的,抓着他的胳膊,上下打量,未语泪先流。母亲站在灶房门口,围裙上沾着面粉,看着他,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笑,眼圈却先红了。爷爷从屋里走出来,脚步比以往更慢,他停在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像秤一样,仔细掂量着离家半年的孙子,最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晚饭是几年来最丰盛的一顿。奶奶不停地给他夹菜,仿佛要把他这半年欠下的油水都补回来。母亲话不多,只是时不时看他一眼,眼神里有欣慰,也有一种小心翼翼的、仿佛怕打扰了他的陌生感。
夜里,小嘉睡在自己从前的那张小床上。万籁俱寂,熟悉的土腥气和隐隐的柴火味包裹着他。半年来在都市里被强行压制和适应的喧嚣、竞争和疏离感,在此刻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嵌入骨子里的安宁,以及……一种更加清晰的刺痛感。他看到母亲鬓角刺眼的白发,看到爷爷腰背更深的佝偻,看到家里唯一的“新”电器,是林老师家淘汰下来的一个老旧半导体收音机。北京的繁华与眼前的贫瘠,在他脑海里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像两根电线,碰撞出无声的火花。
他带回来的礼物,让奶奶抹了半天眼泪,让母亲摸着那条红围巾,久久说不出话。爷爷试戴了棉帽,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然后默默摘下,仔细放回了盒子。
但变化也在悄然发生。村里有孩子的人家,会特意带着孩子来“看看大学生”,仿佛他能带来某种榜样的力量。以前那些嘲笑他穿破棉鞋的同学,如今见面也带了几分客气和距离。他甚至被村支书请去,在村小学的临时教室里,给孩子们讲了一堂“外面的世界”。他看着台下那些与自己当年一样懵懂又渴望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他也独自去看了那片空荡荡的宅基地,那里荒草萋萋,埋藏着太爷爷时代的纷争与没落。他去看了太婆和继太奶奶的坟,添了几捧新土。过往的一切,如同沉在水底的石头,在他这次回归的凝视下,轮廓愈发清晰。
父亲,依旧没有任何消息。这个名字,成了家里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但小嘉知道,那道阴影从未离开。
假期快结束时,小嘉把身上剩下的所有钱,都悄悄塞在了母亲的枕头底下。离家那天,母亲执意送他到村口,给他包里塞了满满一罐自己腌的咸菜和煮熟的鸡蛋。车子发动前,母亲忽然抓住车窗,用力地说:“嘉嘉,在外面……别太省,该吃吃……家里,你别操心。”
车子开动,母亲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小嘉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
这次归来,他像一个探测地形的回声。故乡的贫穷与亲情,过往的沉重与微光,都在他心底激起了巨大而复杂的回响。他知道,他无法真正回到过去,也无法简单地割裂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他背负着这一切,走向那个看似光明的未来。这负担让他脚步沉重,却也让他每一步,都踩得无比坚实。
彼岸的风景,他需去看;但此岸的回响,将永远在他血脉中震荡,提醒他来处,也指引他最终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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