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嘉的出生,冲淡了这个家的贫苦气息,却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另一个更深的隐痛。
夜里,母亲搂着襁褓中的小嘉,眼泪常常无声地浸湿枕头。那半斤五花肉和散装白酒的喜庆气儿还没完全散去,现实的冰冷就又漫了上来。爷爷蹲在门口抽烟的时间更长了,奶奶洪亮的嗓门也时常卡壳,望着窗外发呆。
这个家里,少了一个本该在场的人——小嘉的父亲。
小嘉的父亲,名叫家骏,是爷爷和奶奶的独子。人如其名,年轻时也曾是村里少有的俊朗后生,脑子活络,不甘心像父辈一样被牢牢拴在那一亩三分地上。九十年代初,南下打工的浪潮像一股强劲的风,吹进了闭塞的乡村。报纸上、广播里,到处都是深圳、珠海遍地黄金的故事。家骏的心,被说活了。
“爸,妈,守着这几块薄田,一辈子能看到头。让我出去吧,去南边,挣了钱,把咱家的债还了,把新房盖起来。”饭桌上,家骏的眼睛里闪着光,那光,是爷爷浑浊的眼中早已熄灭,却又依稀记得的东西。
爷爷闷着头,许久,才吐出一句:“外头的钱,就那么好挣?”
奶奶则是直接多了:“不行!我就你一个儿,跑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出了事咋办?再说,村头老李家二小子去了半年,信都没捎回来几封!”
然而,时代的洪流和个人出人头地的渴望,不是父母的忧虑能够阻挡的。在小嘉母亲刚怀上孩子不久,家骏还是走了。带着家里东拼西凑的两百块钱,和一个印着“上海”字样的破旧旅行包,踏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他承诺:“等孩子出生,我肯定回来了。到时候,带着钱回来!”
小嘉出生时,电报发到了家骏留下的一个模糊的地址。回电没有等来,只在一个月后,收到了一封皱巴巴的信和一张汇单。信上说,他刚到地方,工作不好找,好不容易在一个建筑工地安顿下来,请假太难,工头不批,路费也贵……他写道:“儿子,爸对不住你,等你百天,爸一定回来。”汇单上的数字是五十元,对于这个家庭,是雪中送炭,却也像一根针,扎在心上。
所以,小嘉的“大喜事”里,掺杂着一丝无法言说的苦涩。爷爷的沉默里,有对儿子安危的牵挂,也有对他承诺落空的失望。奶奶的大大咧咧,有时也是为了掩饰那份提心吊胆。而母亲,她的委屈和坚强,都化作了深夜的泪水和白日在豆腐房里的默默劳作。
太婆有时会看着懵懂的小嘉,一边摇着豆腐包,一边喃喃自语:“这爹啊,像断线的风筝,飞远了。不知道这线,还拽不拽得回来……”
于是,在小嘉最初的记忆里,“父亲”这个词,是模糊的。它是母亲藏在那口旧木箱底下的几张信纸,是汇款单上那个陌生的名字,是奶奶有时会指着电视里高楼大厦的工地画面,对他说:“你爸,就在那样的地方干活呢。”
他拥有奶奶宠溺的怀抱,爷爷粗糙的掌心,母亲疲惫的歌声,太婆豆腥味的围裙,却唯独缺少了一个叫做“爸爸”的、具体而温暖的拥抱。
这个男人的远行,如同一个巨大的背景音,无声地笼罩着小嘉的童年,也让这个家“一穷二白”的底色上,多了一笔名为“等待”与“未知”的复杂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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