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文件与会议的流转中悄然而逝,像无声的溪流磨平石头的棱角。小嘉逐渐熟悉了“瓷器店”的规则,他起草的文件上,王处长的红笔批注越来越少。他学会了用“稳步推进”、“深入研究”、“妥善处理”这类稳妥的词语,学会了在会议记录中精准捕捉领导意图而过滤掉冗余的发挥,学会了在不同部门间沟通时拿捏恰到好处的分寸。
他依然住在那个不见阳光的地下室,依然挤着早晚高峰的地铁,但精神上的紧绷感稍微缓解了一些。他开始有余力,在完成那些规定动作之余,像一株寻找缝隙的藤蔓,悄悄伸展自己的触角。
他主动接手了部分基础数据的整理和分析工作。这些工作繁琐、不起眼,却是很多政策研究的起点。当别人对着枯燥的数字皱眉时,他却能从中看到不一样的东西。他看到农民工流向的变化,会想起父亲那一代人的轨迹;看到县域经济的数据,会联想到家乡那片土地上可能的机遇与困境。他将这些零散的、基于数据的观察,结合自己有限的基层认知,写成简洁的、仅供内部参考的《情况反映》或《信息摘编》。
起初,这些材料如同石沉大海,激不起任何涟漪。王处长看到,也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小嘉并不气馁,他清楚自己的位置,这不过是青萍之末的微动,远不足以掀起风浪。但他相信,持续、客观、有依据的声音,总有一天会被需要。
机会来得偶然。一次关于某项惠农政策落实情况的部际协调会前,司里需要一份背景参考材料。负责的同事临时有事,这项任务落在了平时默默积累的小嘉身上。他熬了一个通宵,不仅梳理了政策要点和现有数据,还根据自己平日整理的《情况反映》,补充了几点基层执行中可能遇到的、数据之外的真实困境和潜在风险,并附上了简短的、基于调研文献的分析。
材料送到司领导手里。第二天,王处长把他叫到办公室,脸上依旧是那副严肃的表情,但眼神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材料领导看了,说准备得很充分,考虑得也比较周全。”他顿了顿,看着小嘉,“特别是补充的那几点,虽然角度比较……微观,但很有参考价值。以后这类基础工作,你还可以更细致一些。”
没有热烈的表扬,但这几句平淡的肯定,对于小嘉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励。他知道,自己那条细弱的藤蔓,终于触碰到了一点点现实的墙壁。
也是在那个时候,家乡传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消失多年的父亲,突然有了音信。不是他自己回来,而是他当年在深圳的一个工友,辗转找到了村里。那人告诉母亲,家骏后来去了更偏远的一个工地,几年前在一次事故中伤了腿,落下了残疾,身体也一直不好。他没脸回来,也不想再拖累家里,一直在外面靠着打零工、捡废品勉强糊口。最近病得重了,恐怕……
母亲在电话里泣不成声,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某种希望彻底破碎后的崩溃。奶奶听闻后,当时就晕了过去,醒来后精神便有些恍惚,常常对着空处叫“家骏”的名字。爷爷则更加沉默,烟抽得更凶了。
小嘉握着听筒,听着母亲遥远的、绝望的哭声,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那个他怨恨过、怜悯过、最终试图在记忆里封存的男人,以这样一种最不堪的方式,再次强行闯入了他的生活。父亲的故事,没有逆袭,没有救赎,只有一路下沉,直至谷底。
他请了几天假,匆匆赶回家。家里愁云惨雾。他没有时间去消化复杂的情绪,必须立刻成为主心骨。他安抚精神恍惚的奶奶,照顾病倒的母亲,和爷爷商量对策。
最终,决定把父亲接回来。
小嘉动用了工作后所有的积蓄,又向单位预支了一部分工资,让那位工友帮忙,将病骨支离、几乎认不出的父亲,从那个遥远的南方城市,接回了这个他当年意气风发离开、如今落魄而归的家。
父亲的归来,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只有死水微澜般的悲凉。他蜷缩在床榻上,瘦得脱了形,眼神浑浊,看到小嘉时,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羞愧,随即又归于麻木。
小嘉站在床前,看着这个给予他生命、却也带给他无尽困扰和痛苦的男人。恨意似乎已经被岁月磨钝,只剩下一种沉重的、无可奈何的悲悯。他知道,父亲的故事,是千千万万类似命运的一个缩影,是他那些冷静的数据背后,活生生、血淋淋的注脚。
安顿好家里,小嘉返回北京。地铁依旧拥挤,文件依旧堆积,但他感觉有些东西不一样了。父亲的归来,像最后一块拼图,将他过往所有的苦难、挣扎与奋斗,牢牢地钉在了现实的底板上。
他坐在办公桌前,翻开一份新的政策文件草案。上面的字句依旧严谨、规范。但此刻在他眼中,那些文字仿佛活了过来,与父亲浑浊的眼神、母亲粗糙的双手、家乡贫瘠的土地紧密相连。
青萍之末,微风已起。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谨小慎微、学习规则的闯入者。他身体里流淌着那片土地的血液,承载着那个家庭的重量。他要把这重量,转化为更清醒的认知,更坚定的力量,在这间规整的“瓷器店”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哪怕微小,却足够坚定的位置。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