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病情,在卧床数年后,终于走到了尽头。
那是一个平静的秋日下午,母亲打来电话,声音异常平静,只说了一句:“嘉嘉,你爸……可能就这两天了。”
小嘉立刻请假,带着苏禾和晓禾赶回老家。
父亲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奶奶坐在床边,握着他枯柴般的手,眼神浑浊,似乎已经不明白正在发生什么。母亲默默地准备着后事,脸上是一种历经漫长煎熬后近乎麻木的疲惫。爷爷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望着那棵老槐树,背影萧索。
小嘉走到床前,看着这个给予他生命,却也带给他无数困惑、屈辱和沉重负担的男人。怨恨早已被时间磨平,剩下的,只有一种深沉的、无可奈何的悲悯。父亲的一生,是时代洪流中一个失败者的样本,是被命运反复捶打后彻底失去形状的泥土。
他俯下身,低声唤了一句:“爸。”
父亲的眼皮颤动了一下,似乎想睁开,却最终没有力气。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他深陷的眼角缓缓滑落。
那天深夜,父亲停止了呼吸。走得很安静,如同他最后这几年沉默的存在。
丧事办得简单却郑重。小嘉没有像村里习俗那样大操大办,但该有的礼节一样不少。他亲自为父亲擦拭身体,换上早就备好的寿衣。当触碰到父亲那变形的手指关节和腿上手术留下的狰狞疤痕时,小嘉的手微微颤抖。这些痕迹,记录着父亲在远方工地流下的血汗,也记录着他最终的落魄与伤痛。
下葬那天,天空飘着细雨。父亲的棺材被缓缓放入祖坟的黄土中,紧挨着太婆和继太奶奶的坟。当第一捧土撒下去,发出沉闷的声响时,奶奶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里,有对儿子早逝的悲痛,或许也有对她自己这坎坷一生的宣泄。母亲终于也忍不住,扶着墓碑,无声地泪流满面。
小嘉没有哭。他撑着黑伞,为苏禾和懵懂的晓禾挡着雨,静静地看着泥土一点点将棺木覆盖。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那个困扰了他半生、像幽灵般存在的父亲,终于落地了,归为尘土。他带来的所有麻烦、债务和情感的纠葛,也随着这黄土,被一同掩埋。
葬礼结束后,小嘉在家里多待了几天,帮着母亲整理父亲的遗物。东西少得可怜,几件破旧的衣服,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钱财,只有几张泛黄的、小嘉小时候的成绩单,被他保存得很好;还有一张更旧的、模糊的黑白照片,是父亲年轻时和工友在某个建筑工地前的合影,照片上的父亲,眼神里还带着一丝未曾被生活磨灭的光。
看着这些东西,小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原来,在父亲失败潦倒的一生中,也曾有过作为父亲的、笨拙的念想,也曾有过属于他自己的、短暂的青春和憧憬。
他拿起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他把它和成绩单一起,重新放回盒子,交给了母亲。“妈,收着吧。”
母亲接过盒子,抱在怀里,点了点头。
离开老家前,小嘉去给父亲上坟。新坟的泥土还很湿润,墓碑冰冷。他站在那里,没有说什么。过往的一切,恩恩怨怨,都已无从计较,也无需计较。
父亲归于尘土,而他,将继续前行。
回京的火车上,晓禾靠在苏禾怀里睡着了。小嘉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心中一片澄澈。父亲的离去,像是一个时代的落幕,也像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块关于“过去”的沉重拼图,终于落定。它带走了一些东西,也解开了一些枷锁。
他不再是那个被原生家庭的阴影紧紧缠绕、需要不断挣扎证明自己的少年。他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事业,自己清晰的道路。父亲的命运,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来路的坎坷,也让他更加珍惜当下,更坚定地走向自己选择的未来。
归尘,是结束,也是一种彻底的放下与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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