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拿起酒杯, 轻抿了一口。

极辣。

不光辣，还十分呛人。

楚玠有些受不住，只觉得舌根连着喉咙如同被开水烫过般，瞬间变得火辣起来。男子轻轻抚着胸口, 面上已是一片绯色。那鲜艳的红色一路蔓延到耳根, 十分醒目。

下人见他受不住了, 连忙递来杯凉水，关切而道：

“公子, 您没事儿吧……”

楚玠摇了摇头。

他还是与这里格格不入。

屋外突然闹出了些动静, 似乎有人在大堂内闹，他听见有人高喊“救命”, 不过一阵儿，那呼救声便被人压制了下去。

楚玠推开房门, 一下子便看到了屋外的情形。

几名乐人被一个男子纠缠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楚玠只觉得聒噪, 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转眼间, 便看见先前那名“妈妈”带着一名男子上楼。那男子生得不是很高大，甚至有些瘦弱, 那一张脸涂了桃花粉，更是白得吓人。

那应该就是阿齐。

对方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衣服, 嘴边噙着讨好似的笑, 跟着妈妈上楼。

不知为什么, 楚玠竟无端有些畏惧。他瞧着那男子, 打心底里生出几分厌恶。对方打扮阴柔，鬓角边更是簪了朵浅紫色的花，没有一丁点阳刚之气。

楚玠应是属于边疆的。

那里有他心爱的将士, 他不应该把心思花在这里，花在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

那一晚，他丢下几块碎银，赶在阿齐破门之前落荒而逃。

跑出烟水巷时，他的呼吸还有些不稳，一颗心更是跳动得飞快。

迎着寒冷的风，他倚在一堵冰凉的石墙上，夜风吹起男子额前的碎发，吹翻了他眼底的墨色。

他想，自己以后都不要再理会那折怜公主了。

【四】

另一边，他与七皇子明澈的交往也日益密切起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楚玠发现，对方很是一个心思缜密之人。

作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明澈没有自怨自艾，反倒是发奋读书，小小年纪，便已是满腹经纶。

楚玠很是欣赏他，时不时与他一聚，从策论聊到诗歌，二人颇有些相见恨晚。

不止如此，七皇子还略钻研了一些兵书，讲起兵法来也是头头是道。

楚玠曾在心中惋惜地想，若是七皇子是皇后之子、是当朝大皇子，那必定会有一番大作为。

可惜他不是。

他的生母早已离开人世，如今寄居在楚贵妃膝下，用他的话来说，他只有明微微一个亲人。

听到那个名字时，楚玠的眼皮跳了一跳。

说曹操到曹操就到，通报声还未落呢，一只雀儿便欢快地飞了过来。与前几次见面不同，五公主穿了一件简单却不失娇艳的裙，乌黑的发被人精致地盘成一对髻，髻上插着明月宝钗，银白的流苏轻轻摇晃。

乍一眼，便是美目轻睨，娇矜可人。

楚玠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不敢看她。

只听着少女声音娇俏，像挂满雨廊的风铃，微风穿堂而过，拂动着铃铛摆了一摆。如珠玉般的雨线簌簌而下，滴落在廊檐下的青石上。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

楚玠坐在桌案前，温顺地垂着眸，听二人嬉笑言语。

早早便知五公主与七殿下感情颇深，如今一见，那传闻果真不假。

明澈不知道他的心思，兴致勃勃的将其引荐给少女。闻了声，明微微便又朝他瞥了瞥，那目光清淡明缓，还带了几分无可名状的压迫感。

她是天之娇女，是当朝最受宠的五公主，楚玠自然是不敢直视她的。

更重要的是，他前几日，婉拒了对方的示好。

他是心向疆场的，那日见了阿齐，他又生了许多闷气。回府后，楚玠便暗下决心，日后定要绕着那折怜公主走。

可仅仅时隔三日，当他再度见到那少女时，竟觉得有几分思念。

听着她的声音，楚玠呼吸有些加促。

公主说，她喜欢他。

楚玠安静地垂着眸，愣了半晌，才敢问：

公主为何喜欢臣？

五公主哂笑一声。

她喜欢他的皮囊，楚玠再清楚不过——五公主口中的“喜欢”，不过是见色起意的一时兴起，可即便是如此，他还是躲不开那一双明亮温柔的眸子。

他沉溺了。

情爱总是容易使人沉沦、让人着迷。

于是，他借着策论考试之名，三番五次地入宫，只为了看她一眼。每当他出现在对方面前时，小姑娘似乎都是十分欢喜。她喜欢围着他转，喜欢看着他甜甜地笑，喜欢娇滴滴地喊他：

阿玠哥哥~

他很喜欢听。

他是一个骨子里都是温柔的人，哪怕知晓对方也曾喊过其他人哥哥，楚玠都未曾恼怒。

他想，只要此时此刻，自己是她心中欢喜的那个人，那便够了。

她的心思还未长开，喜欢一个人很快，热情消散得也很快。

事后，甄晏同他讲，那中感觉仅仅是好感，而非“爱”。

对一个人有好感很容易，最难的是爱。

那一刻，楚玠想，自己也许是爱上她了。

【五】

楚玠在皇宫里也很有名气。

策论比赛拔得头筹，他一下子受到不少人的青睐——皇帝皇后、楚贵妃、大皇子，还有宫里的几位公主。

六公主似乎有些喜欢他。

她的喜欢，与明微微的喜欢不同。六公主的欢喜，是小心翼翼藏在眼底的，她不会那般耀武扬威地走上前向他示好，只会偷偷摸摸地跟在他身后，递上她亲手绣制的一只荷包。

无功不受禄，接下了荷包，等同于接受了六公主的示好。

楚玠看着比自己要矮上一头的女子，温声细语地推却。明皎皎的眸光一暗淡，突然冷不丁地道：

“楚公子可是心仪明微微？”

楚玠面色一顿。

只一瞬间，他的眸光变得有些慌乱。原来自己对那人的喜欢，所有人都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楚玠张了张嘴唇，迎上明皎皎颇为期待的眼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得喉咙间万分生涩，那一颗心直将他的唇齿堵着，再让他发不出什么声来。

六公主目光灼灼，如一把万分锋利的剑，几乎要划开他自以为伪装甚好的皮囊，将那一颗赤诚的心挖出来，置于阳光下曝晒。

楚玠方欲言语，忽然看见了她身后的微微。

她稍稍偏着头，与周围人轻声交谈，金粉色的光落在少女的面颊上，更衬得她有几分娇嫩柔软。

让人心生怜意。

楚玠的眸光一下子柔和下去。

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少女身上，他期望着对方能转过头来。但她与宫人说得认真，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这里，擦肩而过的一瞬，六公主十分不满地喊了一声：

“明微微！

六公主与五公主向来不对付。

这一声，微微才停下脚步，她终于看见了楚玠，又扬起唇，甜甜地喊了一声：

“阿玠哥哥~”

楚玠忽然意识到，她对谁都可以笑得这般明媚柔软。

他一直以为，五公主缠着他，是喜欢他，后来才恍然醒悟，像她这般未经□□的少女，根本不知情爱为何物。

他却几乎要生死相许了。

【六】

楚玠想起来之前曾与她交谈过一次。

那时候，周围没有旁人，二人说起话来也较为推心置腹。面对着桌案另一边的少女，楚玠一颗心跳动得飞快，忍不住握紧了小茶杯，直将那茶面握得轻轻荡漾起来。

如同春风悄然而过，吹皱了湖面的那一袭涟漪。

明微微望着他，毫不避讳地道：

“我看着你，好像一个人。”

“不知公主说的是何人？”

对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知为什么，楚玠总能给她带来一中很熟悉的感觉。他面容清俊，气质温和却清冷，还总喜欢穿一身素净的衫。每每瞧着他，明微微总觉得脑海里又出现了另外一个人影。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觉得他的周遭十分温暖，让她忍不住去靠近。

她很清楚，那个人，绝对不是楚玠。

楚玠却全然不知晓五公主内心深处的想法。

过了许久，直到他再度拔得策论笔试的头筹，直到春花开了又谢，直到……柳奚回宫。

楚玠才突然明白过来，她先前所说的那一番话，究竟是何意。

自打见到柳奚的第一眼起，楚玠便嫉妒他。

堂堂楚家之后，久战沙场，胸怀天下，气度不凡。

却偏偏为了那人，丢了气魄，失了胸襟。

【七】

第一次与柳奚相见时，是在微微的生辰宴上。

他提前好些时日便精心准备了贺礼，还未下车，便依稀听见有人笑道：

“公主打扮得这般好看，是不是心里头有人啦？”

一颗心猛地一颤，带着眼皮也跟之跳了跳。失神片刻，他于马车上轻轻唤了声，一只修长的手缓缓探出马车。

他今日，亦是着了一声素白干净的袍。

阿采告诉他，公主喜欢男子穿素色，一身雪白的衣，衬得人颇为仙气。

他便将青衫尽数压在箱底，前去集市，买了好几声雪色的衣与氅。

当雪白的袖探出来时，他听见一拥而上的脚步声，暗紫色的车帘被他不紧不慢地抬起，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万般欢喜的眼眸。

一双眸亮闪闪的，似有春水摇落，星辰闪烁。

楚玠的呼吸也不由得一滞，却听见对方道：

“柳——”

忽然，她一愣神。

楚玠亦是一愣神。

柳？

柳什么？

他居然在公主面容上看到一闪而过的失望。

哦，她翘首以盼的人，原来不是他。

男子掩去眼中的失落，强挤出一抹笑，将手中的生辰礼递给她。

她却有些委屈。

少女的心思完全不在他精心准备的礼物上，见状，楚玠有些心疼，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有人欺负公主么？”

他一向都是温柔的。

少女瘪了瘪嘴，眼中闪着晦暗不明的光，这一瞬，楚玠突然发现，微微离自己很远很远。她就像一朵远在天际的云，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心思，他都无法去捉摸。

正当楚玠组织着如何安慰她的话语时，小姑娘原本湿润的眸子忽然亮了亮。

“柳奚！”

如此一声，本是清脆，刺入他的耳朵里，却无端有些尖利。

柳奚，柳平允。

这个名字，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是柳家的二少爷，是让当朝太傅最为骄傲的儿子。他的盛名，不光是江南，在京城也是早早便传了开。楚玠一愣，忽然一阵冷风吹在他面上，男子转过头，只见微微欢天喜地地奔赴向那人。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语气中，尽是无法掩饰的激动。

闻声，柳奚也垂了垂眸，他生得果真十分好看，就连楚玠也有几分失神。那皮相有几分阴柔，一双桃花眼竟如女子般勾人魂魄。可偏偏那骨相却是十分硬朗的。

楚玠远远地望着那人，斑驳的树影投下，安静地垂落在他身上。一股莫名的妒意从心底油然而生，竟让他一下子失了分寸，轻蔑而道：

“听闻先生要教微微策论，不过……楚某不才，也仅仅会些策论。去年还意外拿了策论第一，若是论起这件事来，我应该能比柳公子有经验一些。”

柳奚似乎有些讶异，看了一眼他。

话刚说出口，楚玠忽然开始后悔了。

父亲先前万般告诫他的话，此时此刻，他竟全部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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