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方踏上马车的明微微步子一顿。
她看着柳奚, 对方的面色有些发白,他收拾着桌子上的字画,把他们简单打包一番。字画有十来幅,掂量起来有些沉重。
没有人上去帮他。
他就那般, 在暮色中, 抱着画轴朝这边走来。
眉目仍是微垂着,似乎不愿看她。
明微微忽然觉得柳奚有几分可怜。
这也算是, 天道好轮回吗?
如若不是柳老先生对她有教育之恩, 她也绝对不会再给他这个机会。
哪怕是他在街上冻死、饿死, 也再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因是以马夫之名收了柳奚,他也算是公主府的一个奴才, 身为奴才,自然是上不了她的马车的。
柳奚抱着胸前的字画, 跟着马车, 缓缓往前走。
明微微挑着帘子, 并不望向他,虽然已至黄昏, 沿途却十分繁华。一路上,她都察觉到从道路两侧投来的目光。
当然,那些目光都是为了柳奚而来。
他不愧是个美人。明微微想,就算落得这般窘迫, 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如今他目色清冷, 一双眼毫无目的地望向前方, 乍有风起,带动他的衣袖,吹得他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他的步子迈得有些缓慢,有些沉重。路过烟水巷时, 微微突然招了招手,“停下。”
她已有好久没有去烟水巷。
忽然有些想念阿齐那个嘴甜的乐人,每次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去看他,对方都会逗她开心。
每每至黄昏傍晚,也都是烟水巷最为热闹的时候。前几日,这里又重金从江南那边请了批模样好气质佳的乐人,让这生意又红火上了好几番。巷中可谓是人挤人,马车根本无法在其中行驶。
明微微便跳下了马车。
身后的阿采亦是跟上。
柳奚显然也认出了此处乃何地——进京的第一天,他便迷了路,误闯入此地,遇见了在此处的明微微。
这一段“孽缘”便从此开始了。
见少女拉着侍女往里面走,男子的唇动了动,轻轻唤了声:“微微。”
对方停下脚步,转过头。
阿采提醒他,“你应该唤‘公主’,或是‘主子’。”
柳奚一默。
明微微两眼瞧着他,那眼神轻.佻,似乎带了许多玩味之意。她知道,柳奚想要阻拦他。
少女不由得笑道:“你一个下人,反倒还使唤起主子来了?”
柳奚不让她去,她还偏要去。
不光唤了阿齐,还唤了小红小蓝小绿小紫小黑,和身侧柳奚这个“小白”一起,凑在小屋内。
一时间,屋内的气氛十分奇怪。
阿齐更是看着柳奚,与他大眼瞪小眼。
柳奚,阿齐显然也是认得的。柳家被抄的消息,也在京城内不胫而走。
只是他没想到,再次与这位大名鼎鼎的柳二爷相见时,对方竟也落得这般境地……
柳奚将画放了,站在一边儿,静静地看着明微微。
阿齐瞟了那一沓东西一眼,有些好奇。
烟水巷的乐人一个比一个嘴甜,一个比一个会伺候人。她让周围从宫里来的侍卫都退下,独留她、柳奚与那几个乐人在屋中。
“小蓝”跑过来给她倒酒。
“官人,您终于来我们烟水巷了,您不知,这段时间里,阿齐可想坏了您。这茶不思饭不想的,都消瘦了许多……”
“官人,您今日是要看舞,还是要听曲儿?”
正说着,又有两人上前,过来给明微微揉腿。
他们都穿得极少,衣衫扣子半解开着,露出立马大片大片、雪白的胸膛。那一口一个“官人”更是喊得黏腻又谄媚。柳奚一向是在书香门第长大的,从未踏足过秦楼楚馆,何曾领教过这些?
明微微只说了个“听曲儿”,便又乐人抚琴,琴技比不上宫里的琴师,只能说是勉强入耳,那乐词却尽诉情爱之事。什么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宽衣解带……颇有几分艳俗。
果不其然,柳奚蹙了蹙眉。
他有些不自在。
见他不自在,她便莫名地觉得十分自在,又大了胆子,“这曲儿,还是不够艳啊。”
阿齐一怔,片刻后,立马反应过来,“那便给官人换首更烈的。”
情爱之事,扑山倒海。男子低语,佳人嘤咛。
这一回,就连一向听惯了艳曲儿的明微微都忍不住红了红脸。
她偷偷瞥向柳奚,他的整张脸都涨得有些发红了。却硬着头皮,往下听着。
稍稍攥着拳头,面色不虞。
唱到那句“宽衣解带”时,明微微终于伸出手打住他,随意赏了幅画儿给阿齐。
阿齐原以为柳奚身侧放的是什么新鲜宝贝,打开一看,竟是一幅白鹤图,不由得有些失落。见状,她挑了挑眉,“怎么,不喜欢?”
“喜欢、喜欢,”阿齐跟个哈巴狗似的,“官人给的,什么阿齐都喜欢。”
心里想的却是,也不知这幅画放到集市上能卖多少银子。
画有十余幅,明微微便给那些乐人们一一赏了去。素日里视若珍宝的画作被赏给这等人,柳奚的面色白了一白,终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却不料,翻看见,阿齐的手却一抖。
“撕拉——”
白鹤从脖颈处被撕裂。
“官、官人……”小后生的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哐哐磕头。
那眼泪汪汪,颇让人心怜。
见着画作被撕烂,柳奚箭步上前,眼中闪过一瞬的不悦,目色更是阴沉冰冷。
明微微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阿齐,叹了口气,“罢了,你先起来。”
阿齐跪着不起。
他明显感受到,那位柳二爷,分明是生气了……
柳奚的盛名,阿齐早有所耳闻。虽说如今他们柳家不景气了,可这位二公子却是国士无双,更是江南剑客。若是惹恼了他……
这小后生的身子一抖,又开始哐哐磕起头来。
“哎?”
明微微哭笑不得,“你先起来啊。”
她今日来烟水巷是买开心的,又不是让人来给自己磕头的。
“不就是一幅画,不碍事的。”
她轻瞟了站在一旁、神色晦暗的男子一眼,轻声道:
“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柳奚的面色变了一变。
她说的没错,如今这些画、那些字,都不算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莫说是她随便赏赐给那些乐人,哪怕是为了逗自己宠爱的乐人开心,他们喜欢撕便撕、喜欢烧便烧。
柳奚握着那幅被扯烂的白鹤图,站在人群之尾。他微敛着神色,看那群乐人伏于她膝边。
少女正斜卧在床榻之上,殿内香云缭绕,徐徐攀上床帐,攀延至男子眸中。
她就卧在那里,同乐人们嬉笑,明丽而昳柔,用那些画来逗他们玩,却一个眼神都不赏赐给他。
晚风入窗牖,冷冷地拂在他的面上,吹起他的几缕发。
许久,明微微才终于察觉到屋内还有他这个人。
她已经被那群乐人灌得有些醉,眼前有些发晕,整个人也迷迷糊糊的。她转过头,看着站在床边的男人,晚风、月光尽数落在他身上,他就站在那儿,像是突然而至的仙子。
见他第一面,她便觉得柳奚像是仙子。
不沾人间烟火,更是没有七情六欲,以至于以后每每,她都那般小心地去接近他、讨好他,企图让他多看自己一眼,企图让他慢慢地接纳她、接纳一个不甚完美的明微微。
而如今……
她握着酒杯,轻轻一笑。
她想,那日未在烟水巷做成的事,她今日要做成。
她今日,偏偏就要玷染那神仙。
把他从神坛之上拉下,让他坠入深渊、堕入地狱。
如此想着,她唇边的笑意更甚,那是一种分外冰冷的笑意,让她朝站在最外边的男子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走过来。
柳奚一愣,瞧着两眼朦胧的她。雾气散在她的眼中,衬得她愈发柔美。
鬼使神差般,竟让他走上了前。
“给柳二公子倒酒。”
阿齐低低“嗳”了声,柳奚看了看对方递到自己身前的酒杯,摇了摇头。
他不能喝。
他知道,自己一喝酒,便会发疯。
“我让你喝。”
少女一双眼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竟有几分锋利。
口气更是尖锐无比,带着几分压迫感,让人无法回避。
柳奚站在那里,看着她,目光沉静。阿齐见状,又将酒杯往上举了举。
男子轻瞟那后生一眼,喉结终于一动,将那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明微微又扬了扬下巴,让阿齐倒了一杯。
柳奚继续面无表情地将其接过。
几杯下肚,他的身子开始发热。
斜斜倚靠在榻上的少女忽然抬手,让那群乐人退下去。阿齐虽心有不甘,却还是照做了。末了,还不忘把那几幅字画捎带走。
一时间,偌大的房中只剩下明微微与柳奚两人。
今晚的夜色很安静,静得只能听到二人的呼吸声。
明微微抬了抬眼皮,瞧着他,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
几个月前,她也是这般与他独处,那时候,他于自己,还是仙人。
而如今呢?
看着他眸底逐渐升腾而起的雾气,她一哂笑,用手轻轻勾了勾他的下巴。
她的手指有些发凉,柳奚的下颈处却有些热烫。
如此,二人的身形皆是一抖,明微微稳下心神,又抬起一双眼。
月色落入她的眸中,更衬得她的目色如水,绵长又清明。
“柳奚,”她忽然唤他,那一声一声,竟让他的身子开始发软。
她颈间,亦有香气袭来,像是春天开在了她的脖颈处,那下颌如细软脆弱的茎叶,双唇如娇嫩鲜艳的花瓣。
“柳奚,柳平允。”
她轻声一笑:
“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奴才。”
便是她,公主府的人。
柳奚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话,只觉得自己的下巴被她勾着,那皮肤相触之地,犹如热水淌过。酒意更是从心胸之处往喉咙间倒流,窜上他的脑海。
冲得他的头脑有些发晕!
他的酒量不好,稍稍一沾点儿,便开始不对劲。
就比如此刻,自己虽被她钳制着,却觉得身子竟开始轻飘飘的。
他垂眸,细长的睫羽翕然一颤。她明明是那般乖巧可爱的模样,却强装作满身锋芒。满头乌黑的发垂下,乖顺地披在她的肩头。发丝的间隙间,露出她白皙的肌肤。
明明是这般,小巧明艳,却是几乎要咬着他的耳朵,低声:“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奴才,听命与我,服从于我。”
见他不应声,她竟又凑近了些,热腾腾的香雾弥散到呼吸里,她咬住了男子的耳朵。
柳奚身形僵硬!
“说,听命于我,服从于我。”
她加重了力道,似乎在惩罚他。
“好。”
他眸色翕动,有些无奈,
“听命于您,服从于您。”
“臣服……于您。”
做她的面首。
似是喟叹,他出声。让对方似乎极为满意,扬了扬唇角。
柳奚,高岭之花,天上的神祗,无数春闺梦里人……她冷笑一声,就此沉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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