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奚大步流星。
他本就生得高大, 那步子更是迈得极快,广袖长袍被飘扬得带起,恍若步步生风,袖上那对白鹤亦是游走在一袭夜幕里。
夜色轻晃。
轻车熟路地来到采澜宫正殿, 长安在殿门口守着, 见了柳奚,这小丫头一愣, “柳、柳公子, 您怎么来了……”
虽然柳奚是宫里头的“马仆”, 但宫人还是不敢怠慢他的。
男子一双眸有意无意地瞥向殿内,那大殿的门微敞着, 里面透着些亮光。柳奚余光轻瞥,声音却依旧平淡, 听不出什么情绪。
“公主可在?”
“在……”长安颤颤巍巍, “公主在、在里面……”
对方又轻瞥了她一眼。
那眼神云淡风轻, 却莫名让小宫娥感到一种惧意,长安只觉得四周突然弥漫上一股寒意, 竟让她的身子颤了一颤。
一声通报,明微微正靠在松软的贵妃椅上,只觉一尾清风倏然而至,转眼间便看到了那人。
柳奚迈进门, 见了殿内的情形, 眸光微微一凝。
偌大的采澜殿内, 竟如同搭了个小小的戏台子一般,阿齐与其他叫不上人的乐人形态不一,皆上演着一出戏。
咿咿呀呀的,有些聒噪。
明微微眯了眯眸, 乐人们未停,她透过那飘乎的水袖来望他,“何事?”
悠扬的琴声伴着男子的步子,他步履翩翩,衣袂更是飘然,浑身上下散发出的矜贵之气,与周围的乐人格格不入。
他斜斜一瞥。
那群乐人所演的,不知是什么曲儿,那曲词颇有风花雪月之意,柳奚听着,隐隐约约听到几句情情爱.爱。
不肖想,便也知晓这曲儿的含义。
是来讨折怜公主欢心的。
见柳奚走进来,明微微面上没有过多的神色,少女仅是轻瞥了他一眼,心情似乎有些低沉。柳奚知道,她是在为晃晃的事忧心。
闹了这样一出事,以后她与晃晃之间,算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让两人的心分隔开,二人之间更是出现了一条缝隙。
那缝隙会不会填平、会不会愈发大,也无从得知。
看着座上的少女,柳奚突然觉得,她一不开心便去找阿齐听曲儿,是一个很不好的习惯。
如今瞧着那群乐人脸上的讨好之意,一股无可名状的情绪从心底油然而生,柳奚冷眼瞧着那群人,抿了抿唇,却是什么也没说,反而步步走到明微微身侧。
她没有管柳奚,没拦着他,更是没有挪动一下身子。
连理都不理一下他。
见被无视了,柳奚也不恼,反而好有脾气地坐那儿看着这群乐人。
倒是阿齐,被柳奚直视着,执着扇子的手一抖,那小扇险些掉下来。
又是一阵咿咿呀呀,那声音明显小了许多。
明微微觉得柳奚有些碍眼。
见那道目光终于朝自己望了来,男子侧过头去,声音淡淡:“这是什么曲儿?”
在同她找话茬了。
她斜靠在贵妃椅上,雪色的衣摆逶迤而下,几乎要拖到地上,与那一袭雾色与夜色交织在一起。
月光透过窗隙,她如精灵一般,可爱而迷人。
“《游仙窟》。”
柳奚垂下眼睫。
只听到——
“施绫被,解罗裙,花容满面,香风裂鼻。”
“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插手红裈,交脚翠被——”
乐人那盈盈眼波一望,正对上雪衣男子那双眸,柳奚含着笑,却让那人不由得一寒颤,缓缓咬出,“两唇对口,一臂支头……”(1)
说也奇怪,柳奚明明是带着笑,却让人无端感到一股惧意。一曲作罢,只听玩味一声:
“公主原来是喜欢这些。”
男人目色微闪,烛火映入眸心,映出一片幽深而缓淡的涟漪。
“喜欢听曲儿罢了,旁的什么曲,都不挑的。”少女如此道。那一声轻落落的,紧接着便似乎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喟叹,语气却有些低沉。
明微微脑海中,满是那句“你的母妃杀了我的母妃,我该怎么办,阿姊……”
她该怎么办。
那她该怎么办。
少女一阖眼。
有乐人上前来,给她倒了杯热水。
折怜公主说今日胃不太舒服,不准人来倒酒,便以清水、淡茶代之。
她不开心。
柳奚看出了她的不开心。
她却不理会自己。
一双眼,全在那个叫阿齐的乐人身上——那个相貌普通、身材不甚高大的男乐人。他似乎极会讨她欢心,知道明微微喜欢听曲儿,故意以此献媚。柳奚眼瞧着,竟觉得那曲儿唱得有几分惺惺作态,媚俗无比。
厌恶。
手指轻轻蜷起。
一瞬间,他有种被冷落、被替代的感觉。
他莫名感到心烦意乱,觉得整颗心、所有的心思好像都被系起来,他很想同她说,莫再同那些乐人厮混,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就这般坐在那里,与明微微一样,穿了件雪色的袍子,竟是十分相称的。他静静瞧着阿齐献唱,后者有些瑟瑟发抖,终于,明微微喊了停。
一瞬间,殿内所有双眼睛都齐刷刷地望向她。
她面色未动,神情让人分辨不出或悲或喜,除了柳奚,所有人都在紧张地望着她,只见明微微稍一凝眉,轻声道:
“换一首罢。”
“好,那便给公主换一曲,”乐人立马点头哈腰,“公主,您喜欢听什么?”
明微微略一思索,“可有《美人抚琵琶》?”
阿齐一下愣住,“小的不会……”
不光阿齐不会,放眼整个烟水巷,也找不出会此曲的乐人。此曲极难,乐调十分难以把控,尤其是曲中美人的仙姿极难用曲调吟唱出来。
这里的乐人,虽稍有些姿色,可也算不上是绝色美人。她觉得十分扫兴,又觉得内心堵得慌,终于摆了摆手,“你们都退下罢。”
柳奚不走。
他定在原地,看着她。
“怎么?”
他似乎有些心疼,“你若不开心,难受得紧,或许可以宣泄出来……”
少女幽幽瞥了他一眼。
“你怎么知道本宫的心思?”
她还是不愿意同他推心置腹。
柳奚看着她,那双眼有些犀利,似乎能把她前前后后看个透彻。明微微也不惧怕,直接迎上他的目光,与他大胆对视——你来我往,她面色仍是清冷。男子笼于袖中的手又轻轻蜷起,终是一挥袖。
“啪”地一声,袖子甩在几案上,转身离去。
明微微又想起那句,“柳奚真是个有脾气的”。
“公、公主……”
阿采心惊胆战。
“不必理他。”
……
柳奚也意识到了,自己与她之间已经有了一道隔阂。他想将那道隔阂填平,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压根不愿理睬他。
她一闲下来,有工夫了,便喜欢写信。柳奚知道她是要写给谁的,每每听那下笔之声,内心深处便浮现出一层妒意。他抿着唇,强压着情绪。
忽然很后悔,教她学会了写楚玠的名字。
月中时,他回去看了看父亲,原先的家仆只剩下一位忠心耿耿的,其余皆是树倒猢狲散。当初的柳家落得此番光景……让人不认唏嘘。
月末,月升。
她大半个月,没有去璋珲殿。她害怕看见晃晃。
阿齐带着乐人们也努力地学着那首《美人抚琵琶》。
明微微去看过几次,总是不满意。
他们不是她心目中的美人。
“公主,昨夜落了雨,您小心些走。”
去给母妃请了安,阿采提着灯笼,小心地叮嘱她,“莫踩了一脚水。”
宫女的话还没落呢,明微微一个不留神“啪叽”一脚踩进了个水洼里。
裙角有些湿了。
阿采提着灯,昏黄的宫火往下照了照——濡湿了一小片,没法儿,只能快步回采澜宫去。这一主一仆方迈一步呢,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的乐声。
阿采循声,偏了偏脑袋,“公主,好像有人在亭子那边抚琴。”
那乐声,竟有几分熟悉。
明微微蹙起秀眉,“不是琴声,是琵琶。”
正是那曲她想听许久的《美人抚琵琶》。
明微微不懂乐曲,竟也能听出这人的乐技比那些乐人高了不止一等。她不由得有些惊讶,这宫中居然还卧虎藏龙?
如此想着,她看了一眼提灯的阿采,“去看看。”
“是。”
越往亭子那边走,草木愈加繁茂,月色被树丛遮挡住,乐声却愈发动人。不光是明微微,就连阿采亦是被那乐声吸引住了,提着灯、拨开树丛往前走。
一道又一道树丛。
灯火映着绿影,曲径通幽之处,眼前月色乍现——褚色的小亭间,赫然一抹飘飘雪衣,明微微一愣,看那人眉眼低垂,轻轻抚着琵琶。
乐声泠泠!
大小弦声相错,修长手指扣动琴弦,稍一凝气,明微微一恍然,便见白鹤游动,顷刻便是声如珠玉:
“沧海之雀赤翅鸿,白雁随。”
“山林乍开乍合,曾不知日月明。”
柳奚乌发披散,鸦青色的发与雪色衣袍随风轻轻飘动着,月华落下,弹在他的琵琶面上,声音愈发素清:
“醴泉之水,光泽何蔚蔚。”
只一声,如有徐徐画卷在眼前铺展开来——雾临仙云,珠落冷川,冰雪呜咽,百喙春和!
明微微震在了原地,只见美人一双艳目望来,那双眼分外摄人魂魄,让人见之刹那失神。
他未笑,只将薄唇轻动,手抱琵琶,坐在清风霁月处。
芝为车,龙为马,览遨游,四海外。
那一身风骨正是皎皎如月,雪色衣袂坠在花间,如有妖姬再世,仙人下凡。
妖姬抚琴,仙人低眉,喉结微动,檐上有雨珠滴下,柳奚又一抬眸,乌眸冷艳,清冷的乐声从山谷间陡然留下,他轻轻吟唱:
“甘露初二年,芝生铜池中,
仙人下来饮,延寿千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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