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在场之人连忙规矩地转过头去。
绿枝抽了新芽,白絮雾蒙蒙的,漫天飞舞。水气在池面上升腾,晃晃悠悠的,被日光一照,游走在男子的双眸中。
“三余。”
柳奚唤了声侍仆,取来件干净的外衣。
三余是个极有眼力见的,立马跑到马车边儿。春夏就是多雨,他今天出门时,担心又要下雨,便给主子多带了件干净的衣裳。
谁知,竟派上了这种用场。
明微微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脑袋也昏昏沉沉的。肚子里、喉咙里全都被灌满了池水,一阵干呕,她欲起身往外吐。
可四肢如灌了铅一般,不能动弹。
她难受,难受得要死了!
恍惚之间,忽然有人拨开云雾,将一件外袍搭在了自己的身上。她看不见那衣裳的模样,却能嗅到清清爽爽的衣香。衣服不知洗后是用什么熏干的,带了些干净、清冽的香气。
如柳奚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都是春天的味道呀。
明微微忽然感觉不到头晕了。
她好想抱抱他呀。
“公主?”
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突然听到一阵极为清楚的脚步声。她感觉采澜殿乌泱泱地站了一大片人,甚至...还听到了阿采的啜泣声。
她不就是失足摔到水里了吗,这还没死呢,他们在哭些什么?
明微微终于睁开眼,许多人正背对着她、站在帘子外,似乎在低语。
晃晃和阿采就站在一边,前者面色微愣,后者早已哭成泪人。
“你们在干什么?”
她的声音居然沙哑成这般。
这一声,让许多人的身子僵了僵。明微微这才看清了,屋里头站着的并不是太医,而是一群道士。
她觉得又气又恼,“谁把他们叫来的,本宫还没死呢,就开始给本宫张罗起法事来了?!”
皇宫里头鲜少看见道士,凡有道士入宫,无外乎是宫里头出了什么糟心的事。
或是有恶灾突临,或是有妃嫔仙逝。
在宫里头见到道士,是不吉利的。
眼前还是一群道士。那一身白衣各个都尖嘴猴腮、阴气飘飘的,看得她莫名地感到厌烦。
“本宫问你们话呢,是谁让你们进来的?”
她从床上坐起来,一头乌发如瀑般落下,散开在她的周遭,“父皇呢,母妃呢,柳奚呢?”她不过是落了水,“还有,太医呢?怎么不见有太医在?”
她的声音沙哑,底音却有几分尖利。
她讨厌道士,晃晃生母离世的时,那群道士也进宫了。说晃晃生母不吉利,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尸.身不能久待在宫中。
皇上听了,连法事都没来得及给她做呢,就叫人连忙把她拖出宫,胡乱找个地方埋了。
生母死的时候,晃晃只有四岁。他很矮,很瘦,像只小猴子。
像只哭着找妈妈的小猴子。
女人的尸体只用席子随便裹着,几个太监推着车往宫外走。他一边哭喊着“阿娘”一边去追那车子。可他实在是太小了,走三步摔一个跟头。有太监不忍,停下来,晃晃就像疯了一般扑上前,死死地扒拉着母亲的手。
“不要带我阿娘走,不要带我阿娘走......”
直到有人上前扇了他一巴掌。
小男孩头一歪,在草席上晕了过去。
醒来后,他愣愣地看着明微微,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姊,我好讨厌道士。”
“我也讨厌。”
明微微讨厌道士,她向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
一声令下,她将那群讨人厌的道士都赶出去,阿采突然一闪身,迈步上前:“公主。”
“怎么了?”
“公主,您...已经昏迷七日了。”
明微微兀地一愣,“七日?”
那如今是......
有宫人小心翼翼地回答:“今天是四月十五。”
她竟然昏睡了七天?!!
“那柳奚呢?”她下意识地问。
阿采突然一默。
片刻后,小宫女侧了侧身子,明澈上前,从怀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阿姊,这是那群道士给我的,让我在你醒后,将其转交给你。”
她愣愣地将那东西接过。
是一张符纸,其上用墨色的笔勾勾画画了一些东西,她只认出了自己的八字。
“这是什么?”明微微拧眉,隐约地预料到事情的不对劲。
见状,阿采便走上前,伸出一根食指,于符纸上指划:“这一行,是公主您的八字。”
这她知道的。
阿采一顿,而后又解释:“下面这一行,是柳太傅的八字。”
“那,中间这个叉是什么意思?”
小宫娥默了一默。
过了好半晌,她才迎上自家主子的目光,支支吾吾:“那些道士说,您与太傅的八字相克,天......天作不合。”
“天作不合,”明微微将眉头皱得更深了,“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与柳奚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怎么会是天作不合呢?
“阿姊,他们说,柳奚克你。”
一旁静默许久的明澈终于开口。
似乎是怕打击到了她,少年的声音轻轻的,像是一道和缓的春风,扑到少女面上,轻柔地拂起她额前的碎发,将明媚的春日停落在她的裙角。
可如今,明微微却只觉得寒冷。
仿佛自己刚刚才被人从冰凉的池水里打捞上来一般。
明澈道:“道士们说,柳奚的八字克你。你的八字阴气重,而他的阳气极盛,你与他在一起,他会有害于你。”
譬如,二人不过是好端端在水榭里坐着聊天,她却一脚踩空。
虽然只是呛了几口水,却几乎要了她大半条命,整整昏睡了七日,才肯迟迟醒来。
“他们还说什么了?”明微微紧紧攥着手中那张符纸。
符纸不算厚,只是薄薄的一层,却无端让她的手指开始发酸。
“他们说......”
明澈抬起一双眼,静静地瞧向身前的皇姊,目光中有些不忍。在阿姊昏迷之时,阿采曾同自己说了皇姊对柳先生的心意。
如此直接把他们两个人拆开,真是太残忍了。
但他又不得不替自家阿姊着想,看着她那张有些发白的小脸,明澈忍不住将目光挪开,轻声道:“他们说,让阿姊你远离柳奚,让你少与他接触,最好......”
“不再相见。”
“轰隆”一声,天际又响了一声闷雷。
“一派胡言!”
她激动地几乎要从床上站起,见状,阿采连忙上前去扶她。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少女弯了弯腰,直接抓着那张符纸跑到桌案前,将其丢到燃得正旺的灯火里。
“公主!”
宫人愕然!
“公主,您不可这般——”
明微微哪里又能听进去她们的话,阿采扑上前,只抢救了符纸的一小角。
小宫娥满脸的懊恼,却不敢去怨自家公主,方欲将这一小部分收起,对方竟直接跟了过来,就连这符纸的一角也不放过。
“诶——”
明微微径直将其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着。
“什么八字!什么道士!”
“本宫还偏偏不信这邪门的东西!”
直到将其碾个稀碎,才算解气。
......
可令所有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五公主白天刚撕了符纸,晚上就发烧了。
她头上覆着一块湿毛巾,整个人缩在被子里。雾色的芙蓉帐被人从外掀起,阿采端着一碗药汤,坐到了床边。
汤汁有些烫,还很苦。
阿采捧着汤,一个劲儿地叹气。
喝完了药,公主终于精神了些,居然让人把她扶起,去镜台前梳妆。
看着宫人眼中的疑惑,明微微道:“一会儿太傅要来,给我讲这些日子落下的课。”
柳奚,又是柳奚。
阿采有些生闷气,“他怎么还能进采澜宫。”
“是我让晃晃喊他来的。”
今天早上的事,晃晃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七殿下没有拦着,阿采也没其他法子,只得闷声为其梳妆。扑上桃花粉后,公主的气色明显好多了,她又取来口脂,一点点为明微微染上。
做完这一切后,明微微看着菱镜中的自己,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你们都退下罢。”
坐到桌前随便写了些东西,她又有些困了。
重新回到床边,她往香炉里又添了些料子,而后将被子一裹,整个人躺上了床。
朦朦胧胧的,有人推开门,朝她走来。
他的步子极缓,极轻,似乎怕打扰到她。每几步,他走到床榻边,停驻片刻后,又朝桌案边走去。
一本书正摊开着,书下垫了一张纸,纸上好像还写了些字,正被那书本遮着。
柳奚抽开椅子,坐在桌前。桌上的那本书正是他给她抄写的,历年来的策论真题。
她还写了一道。
他忽然来了兴致,提笔,审视着她的作答。
她所述的观点,似乎有些幼稚了些。柳奚摇了摇头,又从一边取来笔墨,开始细心地批注。
只是批注着批注着......
他的笔突然一顿。
“先生?”
身后,少女掀开纱帐,走下了床。
她光着脚,头发也披着,见他坐在那里,便好奇地上前。
“先生在看什么?”
忽然,心里“咯噔”一跳,让明微微慌慌张张地扑上前,连忙将那张纸捂住:
“这个你不能看——”
可是为时已晚!
他讲那张纸拿起来,正对着她,素纸的上半部分,写着她作答的策论题,而下半部分......
——唔,柳奚怎么还不来啊。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策论真的无聊透了!
——可是他真的好好看呀,呜呜呜,我好喜欢柳奚,我好喜欢柳奚,我好喜欢柳奚......
——我真的,好喜欢他呀!(笑脸)
“先生,我、我......”
明微微手足无措地站在桌前,看着纸上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恨不得再跳一次河。
太太太、太羞耻了!
她涨红了一张脸,对方耳根似乎也有些发红,却还是装作镇定之状,把她叫来。
“这道题......”
他慢条斯理地讲起了她做的这道策论题。
到了最后——
男子目光往下滑,最终,停留在那一句“我好喜欢柳奚”上。
她的心思早已百转千回。
方欲解释,却见他手指微动,再次将那张纸举了起来。
“错别字,”
他眸光微动,
“重写一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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