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7.

路边的早餐摊都被城管清走了,马路牙子上冷冷清清,祝航等在路边给许一帆发信息,说就在前天被他骂哭的那个地方等他。

许一帆给他打电话:“你哪儿被我骂哭了?脸皮厚得跟城墙似的。”吐槽完又说,“你往南走,那儿有个狗耳朵胡同,往里走。”

祝航:“哪儿……儿是南?”

许一帆:“北你知道吗?北的反方向就是南。”

“我要……要是知……道哪儿……儿是北,能……不知道哪儿……是南……吗?”他还振振有辞上了,“我是结……耶巴,又不是傻……阿子。”

“那是你没去确诊,去了就不一定了。”许一帆说,“你看路边,有没有一家叫三千丝的理发店?”

祝航嗯了一声点点头。

“你就在那门口等我,五分钟。”

许一帆跑过来的时候祝航正蹲在三千丝门口打游戏,大概是刚洗了头,许一帆整个人看起来泛着湿漉漉的潮气。

“玩儿什么呢?”

“吃……鸡。”祝航头也没抬,“打打……打完这一……把。”

“五分钟就能打一把你还吃个屁的鸡?”

他话音刚落祝航就死了:“……乌……乌鸦嘴。”

许一帆给他拉起来:“吃早饭。”

祝航拍拍屁股上的灰,抬头看见他下巴上青了一块:“你昨天回……来路上打……啊架了又?”

“没有。”他就说了这么一句,拉着祝航走了十几步,往南一拐,就是个小胡同,胡同口写着“新民胡同”四个字。

“不是狗……狗耳朵吗?”

“以前叫狗耳朵胡同,后来嫌难听,就给改了,但是老住户都还叫原来的名字。”

祝航:“狗耳朵比……这……这好听。”

许一帆说:“我也觉得,但咱俩说了不算。”他拉着祝航的书包带,牵小孩儿似的往胡同里领,两人走了没几步就看见摆在尽头的摊位,三四张油脂麻花的简易桌,每张桌子都围着四五个人。有个人正好吃完站起来擦嘴,许一帆就把祝航拎到那个位置上坐下:“三根油条一碗豆腐脑?够不够吃?”

“够……够。”他眼睛盯着许一帆的背影,看着他去叫饭,心想这人剪了门帘儿可真帅,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

许一帆端了一碗豆腐脑和一小筐油条回来坐下,祝航没动,还等着他去端另一碗,却见他坐着不动了。

“我自己……端?”

许一帆说:“我不吃,我吃油条就行了。”

祝航数了数,发现筐里装着五根油条,一下心里就难受了,他看出许一帆家境不好,但没想到这么不好。他没说话,站起来去摊主那儿又端了一碗小米粥,回来坐下。

许一帆:“你干嘛?我不喝。”

“我……我喝。”祝航把豆腐脑推到他面前,“我爱……喝小米……粥,你喝豆……欧腐脑。”

许一帆没再推辞,吃起来,过了半晌,又说:“你别可怜我。”

祝航:“我心……疼。”

许一帆:“……”

祝航:“我妈死都……不跟我……爸离,离婚,你知道为……为什么……吗?”

“有钱?”

“不……全对。”祝航喝了口粥,烫得龇牙咧嘴的,“他阿俩共……同财产,我妈不愿……愿意分……分给别……人。”说完他又加了一句,“死都不……不行。”

许一帆:“……”

“你知,知道我告……诉你这……个的意……思吗?”祝航表情欠欠的。

许一帆把油条按进汤碗里,摇了摇头。

“以后哥……哥疼……疼你。”说完还想拿油爪子摸许一帆的头。

许一帆朝后躲了一下:“……你差不多行了,给我收敛一点儿。”

祝航就笑起来,小白脸蛋儿笑得春光灿烂。

班主任站在班门口堵他的时候他还在笑,看清是谁他才抿住嘴,班主任:“笑挺开心啊祝航,什么事儿心情这么好?”

祝航的心情着实是很好,竟然大着胆子张嘴喊了她一声:“老……老师好。”

班主任笑了一下,说:“你跟我过来。”

祝航看了一眼班里的同学,又想着是不是昨天的事还没了,是又要写检查?还是得交钱?就这么跟到办公室,老师坐下问:“你昨天作业写了没?”

“……”他嘲笑许一帆的气焰立刻没有了,吓得咽了口口水,低着脑袋摇了摇头。

老师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说:“上次月考你语文考挺好的,作文也写得很好。”

这段超出祝航预期的对话让他有点震惊,他还是低着头。老师说:“我长那么难看吗?让你一眼也不想看?”

祝航这才抬起头,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一下。

老师:“从今天起,以后每一科的作业你都得交,直接交到我办公室,哪天没交我就给你妈打电话,听懂了吗?”

“……”祝航没反应过来。

老师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有惋惜,也有同情:“离中考还有两个月,能学多少学多少,行吗?”

8.

祝航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还晕晕乎乎,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变故是怎么发生的。既烦躁于老师强行安排的任务,又因为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收到老师的重视和鼓励感到兴奋,一直等走过班门口,他才如梦初醒,却没返回,而是鬼使神差径直去了许一帆的教室门口,站在窗户那儿找他,刚好看见许一帆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样子,少年的身体比课桌稍微高大,此时正委屈地挤在上面,整个脑袋埋进自己的臂弯,只露出新剃的猕猴桃一样毛茸茸的后脑勺。

祝航没喊他,看了两眼,又走回自己班里,给他发微信:“别睡了,快起来学习!”

许一帆估计也没真睡着,很快回他:“你在哪儿呢?”

“你身后。”

“……”许一帆:“找打是不是?”

他发了个欠揍的表情包过去,许一帆又回了他一个说脏话的表情包,早读老师就进来了。

初三最后两个月,已经到了冲刺阶段,课堂上只是复习,不再讲新内容,可是祝航的基础太差,自主复习根本无法完成,既不敢去问老师,也不敢去问同学。

中午放学的时候他已经有点蔫儿了,站在许一帆教室门口踢着栏杆,等许一帆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他才抬起头,说:“弟,你有梦……梦想吗?”

“谁你弟?”许一帆先骂了他一句,才说,“混吃等死吧,你有梦想?考上好大学?继承你爸家业?飞黄腾达?走上人生巅峰?”

“不……不是,我也没……没有。”祝航一边跟他往外走,一边很苦恼地说,“可我忽……然想有有一个了。我小……小时候想……昂当超……市老凹板,后……来不知道什……什么时候就……就没……梦了。你……你呢?”

“我小时候想当警察,把我爸抓起来关进监狱。”

“那那那你梦……想挺伟……大。”祝航这么说了一句。

“怎么突然想这个?”

祝航看了他一眼,表情挺惋惜:“我这不是有……有你……了吗?得早做打……算。”

“去你妈的。”许一帆笑骂一句。

“哥……哥得给弟做表……表率。”

四月底的天气已经很热了,他们在附近找了个小饭馆吃午饭,这回祝航买单,许一帆没推辞,因为祝航说晚上去的网吧是许一帆表姐请客,所以以后吃饭都自己请。许一帆知道他这是在宽慰自己,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把祝航那套哥哥弟弟的称谓在心里翻来覆去咀嚼了几遍。

回到教室祝航还在琢磨他的梦想,两手捧着自己的脸,把红润的嘴唇挤得变形,像个清秀的小姑娘。许一帆就坐他对面的桌子,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聊天,两只脚翘在旁边的椅子上,低头玩儿手机。

午后的阳光很慵懒,祝航想了一会儿没想出来,慢慢趴到臂弯里,睡了。

上课铃响的时候许一帆已经回到他自己的教室了,祝航一抬头正对上讲台上班主任的脸,立刻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坐起来,旁边同桌把刚发的卷子递他桌上,祝航接过来,胡乱塞进抽屉里,听见班主任说这卷子是今天的家庭作业,整个人顿时崩溃了。

晚上许一帆表姐的网吧里人很多,大部分是学生,他俩跟姐姐打了声招呼,又找了个角落坐下,祝航掏出家庭作业铺开,几乎将桌子占满,许一帆看他一眼:“你干嘛?”

“我这不有梦……梦想了吗?”

“什么梦?”

“……律……律师吧,将来我……妈离婚我……给她辩……辩护。”他说完又问许一帆,“是不是跟你……那那个异……异曲同工?”

许一帆反应了一会儿,没说话,心想就他这口条,法官估计得当庭宣判对方获胜。

祝航忽然眼睛一亮,一惊一乍:“诶!”

许一帆:“……”

“咱俩一……一个警英……察,一个律……师,法法……法制先……锋啊。”

表姐叫的炒河粉到了,许一帆塞了一碗到他手里,说:“快吃吧。”

祝航接过来,嘴里没停:“你是……不是不……不信?”

“信信信。”许一帆打开游戏界面,两人凑在一张桌子上,光线昏暗,耳机里紧张刺激的游戏音效不断嘭嘭嘭溢出来,祝航的眼睛盯着下午发的数学卷子,手里端着饭碗默默地扒。

许一帆的眼睛不自觉就跟着他的目光跑到了卷子上,看了一会儿,说:“那一道题你看半小时了,到底会不会啊?”

“顶多十……十分钟。”说完又补充,“不会。你会……不会?”

许一帆:“你猜。”

“我猜你不……不会。”

“你猜对了。”

9.

许一帆让祝航继续吃饭,自己拿了卷子站起来,去网吧前台问他姐,他姐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瞅着他的脸看了半天,又瞅着卷子看了半天,最后说:“没想到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如此高大全能。”

网吧里昏暗的光线给人脸打上了一层颓靡的光,写卷子这种勤奋刻苦逼格高尚的事跟这里的氛围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许一帆他姐只调侃了一句,就说:“你让我拍下来找人问问。”

祝航的炒河粉已经吃完了,正以渴求知识的目光迎接许一帆归来,许一帆摇摇头:“我姐也不会。”

祝航:“正……正常。”

许一帆没说话,把题干打到百度上查,又按照提示下了一个搜题软件,在手机上把这题搜到了。

祝航:“牛……还是我帆……哥牛。”他接过许一帆的手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把答案念了两遍,明明那些字分开他都认识,可拼在一块儿他愣是一句也看不懂。“哥,我看我还……还是放……放弃梦想吧。”

许一帆还是没说话,把手机重新拿回来,盯着那道题琢磨,又问:“你从初一到现在听了几节数学课?”

“那……那不好说,屈指可……可数。”

许一帆想说那还当个屁的律师,话到嘴边,看见祝航那张满是兴奋的脸,又给咽回肚子里:“你先找一科你听过课的写吧。”

祝航点点头,把语文作业找出来,先写阅读理解,他对揣摩出题人的意图很有心得,小测验的时候阅读理解拿过好几次满分。

过了一会儿,许一帆的姐又走过来,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一盏台灯给他们放到桌上,上面还有刚擦净的灰尘痕迹。她说:“别把眼睛看坏了。”

祝航被亮光一刺,抬起头来,下意识说了声:“谢……谢姐姐。”

“没事儿,好好学吧。”

许一帆的眼睛几乎把手机屏幕盯出个洞,这时候学渣的缺点就暴露出来了,一个是他跟祝航一样连题干都看不懂,另一个是因为不理解所以很难专注,看两行思绪就飘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角一等于角二所以两个边就相等了,也不明白他俩相加为什么等于四,这题里有一个四吗?

他扭头看了一眼正专注写卷子的祝航,台灯的光把祝航的脸照得很亮,脸上的绒毛似乎都在闪光。他收回视线,又看了一眼题目,在百度搜索栏上写下“平行四边形”……

这天晚上他们九点才离开网吧,祝航的作业到底还是没写完,许一帆帮他写了两道数学题,还抄了一页政治卷子的答案,抄得手酸。

祝航说:“好学生真……真不容……易。”

许一帆没搭他的腔,他们站在路口,分别在即,手机里的搜题软件还没卸载,抄题造成的酸麻感也还在。他站在那儿沉默半晌,问:“你真打算当律师?”像是随口一问,也像郑重其事。

祝航被他一问,自己也犹豫了,尤其经过今天晚上作业的洗礼,他发现这三年自己简直学了个狗屎,别说考大学当律师,初中他都可能肄业,能上个职高就算不错了,可是……他这不是有许一帆了吗?他不是有个拜把子的弟弟了吗?他不是得做榜样吗?

“你……你呢?”他抬起头盯着许一帆,街边路灯的光映进他眼睛里,波光粼粼,像两团希望。

许一帆给他盯了一会儿,说:“你要是当律师,我就当警察。”

初一初二的课本还在,除了个别页码上画了涂鸦,练习册都是崭新的,卖二手都不掉价。许一帆家里小,唯二的桌子都在二厅混一厅的客厅里,一张是边缘已经老得掉漆的圆形餐桌,另一张是电视机前用铁架子支起来的摇摇欲坠的方形玻璃茶几。

许志海回来的时候身上不出意外带着酒气,但是心情不错,见许一帆在桌前学习先是哟了一声,不知是讽刺还是赞赏地说:“千年一遇啊。”

许一帆没说话也没抬头,翻了一页书,目光还落在三角形的定理上。他爸多看了他几眼,也没再说话,扭头躺到餐桌后面的破沙发上,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个台,听着里面的背景音闭上眼。

客厅里的光线很暗,跟网吧里差不了多少。许一帆默默收拾了课本抱回自己房间,盘腿坐在床上继续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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