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清晨前来祝贺道喜的客人已经三三两两离开,只剩一些新来的酒客各自坐在木桌前自斟自饮,谈笑风生,楼内伙计顿时轻松不少。
殷烛带着阿梧从侧门走出来的时候,谢双双正坐在柜台附近喝茶,无意间抬头一瞥,差点儿没认出来。
阿梧洗去了脸上的泥污,露出了原本清亮澈净的眉眼,乱七八糟的头发也重新清洗整理,干干净净地在脑后束成了一个小丸子。
身上的衣裳估计是殷烛临时跑去制衣铺子买的成品,青绿色的小衫崭新朴素,穿在阿梧身上,衬得阿梧宛如一个美玉雕琢的小书童。
谢双双端着冒热气的茶杯,满意地打量了阿梧一会儿,又低下头吹了吹滚烫的茶水,轻轻饮了一口。
经过大堂侧门时,阿梧按捺不住玩心,好奇地停下来拍了拍朱红色门帘的流苏下摆,还没玩够,就被殷烛扯了过去。
阿梧发现自己回到了酒楼大堂,想起什么,往前跑了两步,瞪大眼睛四处张望起来。
似乎在寻找什么。
坐在柜台旁的谢双双一身惹眼的殷红衣裙,再加之面上朱红鎏金的轻纱,在一众打扮朴素的酒客之间十分好认,阿梧一眼扫过去,轻轻松松便找到了。
阿梧嘻嘻一笑,圆溜溜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形状,把双手拢在嘴边,脆生生地喊了一声:“漂亮姐姐!”
谢双双愣了愣,顺着稚嫩的声音抬眸看去。
不远处,一个青绿色的小人儿张开双手,迈着小腿,冲着自己的方向撒丫子跑了过来。
谢双双堪堪将茶杯放到旁边的桌子上之时,阿梧已经开开心心地扑进了谢双双怀里。
阿梧抱住她,仰起脑袋,睁着一双剔透的大眼睛:“漂亮姐姐,阿梧洗香香了!”
语气雀跃,邀功似的。
谢双双笑着捏了捏阿梧脑袋上的头发丸子:“叫双姐姐。”
“双姐姐!”阿梧马上乖乖改口,笑得见牙不见眼。
谢双双心都化了,唇角柔柔翘起,瞧着阿梧秀致的脸蛋,觉得好生可爱。
只是,盯着阿梧看了一会儿,谢双双忽觉哪里有些不对,心中飞快闪过一丝异样,微不可察地蹙起了眉头。
她为什么……
莫名觉得阿梧隐隐有些熟悉的感觉。
正琢磨着内心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想法,怀中的阿梧忽然扭了扭身子,眨巴着眼睛,目光粲然地看着她的面纱,希冀道:“双姐姐,阿梧想……”
“什么?”
谢双双被阿梧一唤,回过神来。
余光注意到不远处的人影,她复又抬头看去。
殷烛遥遥地从大堂侧门走过来,袖子高高挽起,发髻微乱,人还没到面前,声音已经飘过来:“双娘,小家伙也太脏了吧!足足换了五盆清水才洗干净,累死我了!”
谢双双瞧着走到跟前双手叉腰的殷烛,有些忍俊不禁:“你亲自帮阿梧洗吗?”
阿梧闻言,连忙从谢双双怀里钻出来,站得笔直笔直,发誓道:“双姐姐,我自己洗的!”
“我好不容易给小家伙换完水,又赶忙出去跑了好几家制衣铺子……寻到合适的衣裳,气都快跑断了。”
殷烛拧眉说着,见谢双双笑得乐不可支,朝天翻了个白眼。
只是,却又忽然想起什么,她迟疑了一瞬,皱眉问谢双双:“双娘,后厨那个紫色衣裳的是什么情况?”
“嗯?”
听见殷烛提起这位刚聘来的“洗碗工”,谢双双颇感兴趣地扬了扬眉:“他怎么了?”
殷烛不答,神色高深莫测,只继续问:“是你找来刷碗的吗?”
“是啊。”谢双双神情自若地点了点头,“酒楼不是人手不够么。”
殷烛这是怎么了?那黎九韶又惹事了么?
果然是这样!殷烛深吸了一口气,捂着胸口,无比痛心疾首道:
“双娘,你什么眼光?那人在后厨不到半个时辰,酒碗没刷几个,倒是摔了二十多个玉瓷酒器!可怜酒楼新开张一日,赚来的银子全赔成了一地碎瓷片!”
谢双双:……
谢双双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
良久,猛地呼出一口气,她站起身走出两步,朝远处正巧经过的廖安招了招手,唤道:“廖安,你去把黎九韶叫过来,我有事找他。”
廖安“啊”了一声,愣了良久才想起黎九韶是谁,连忙点头应了,快步跑向后厨。
阿梧走到谢双双身边,轻轻扯了扯谢双双的裙子,犹豫两秒,小声道:“双姐姐,你把那个坏人也留下来了啊?”
谢双双低头瞧见阿梧忐忑的小表情,再联想到不久前的事情,霎时间便明白了阿梧的顾虑。
她弯下腰,碰了碰阿梧的脸颊,笑道:“阿梧放心,有双姐姐护着你,没人能再找阿梧的麻烦。”
“嗯!”阿梧用力地点了点头,“阿梧相信双姐姐。”
谢双双倚在柜台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等待黎九韶出现,好与他当场算账。
一旁的青鸢和奚音有些顾虑地看了看窗外,互相对视一眼。
最终,还是青鸢抿了抿唇,几步走过去到谢双双身边,小声提醒道:“太子妃,过两日便要进宫觐见皇上太后,今日还是先回去罢。”
谢双双蹙起眉头,转头看了外面的日头一眼。
时辰确实不早了。
“好吧。”谢双双恹恹地叹一口气,碰了碰阿梧的脸颊,对殷烛道,“我须得回去了,这里交给你。”
殷烛也收起了原先的玩笑模样,肃容点点头:“好,双娘尽管放心。”
“对了,”谢双双忽记起什么,遥遥对远处正忙碌着的阿定唤了一声,“阿定!去酒窖里挑一坛好酒来,动作快些。”
等阿定紧赶慢赶地将酒坛送来,谢双双揉了揉阿梧的脑袋,便带着奚音和青鸢走出酒楼大堂,从侧门离开了。
阿梧呆呆盯着谢双双离去的身影,有些纳闷地抬头:“殷烛姐姐,双姐姐为什么不待在酒楼呢?”
“因为你双姐姐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啊。”殷烛不在意地说着,将衣袖往上折了折,哄道,“乖啊,这里没事了,阿梧去玩吧。”
说罢,殷烛转身环顾四周一圈,便走去另一边,和其他伙计一同开始整理堆叠杂乱的木凳桌椅。
姗姗来迟的黎九韶终于在这时出现。
他慢吞吞地从另一边侧门走出来,表情不满,看别人眼睛不是眼睛,嘴巴不是嘴巴,哪里都不对。
黎九韶眼珠不善地转了一转,没见到预想中那气人的影子,便自顾自地走到殷烛面前,硬邦邦道:“不是叫我来吗?她人呢?”
“什么‘她’?”殷烛没看他,收拾着手上的杂物,眉毛都不动一下,“礼貌一点,以后叫双娘,懂得不?如果愿意,叫老板娘也可以。”
……行。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黎九韶咬牙沉默了半天,作了无数遍心理疏导,才努力咽下一口怨气,不情不愿地问:“双娘呢?”
“走了。”殷烛无波无澜道。
什么,走了?!
黎九韶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云淡风轻的殷烛,几乎要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
谢双双那个女人把他叫来,自己倒先走了?!
“谁让你来这么迟。”殷烛不屑地“嗤”了一声,抱着一堆工具盒子走过来,面无表情道,“麻烦让让,路挡了。”
黎九韶眼神阴沉,磨牙霍霍,极其缓慢地往旁边挪了一点位置。
然而,人还没完全挪开呢,就被殷烛肩膀一撞。
黎九韶猛地踉跄两步,差点撞上旁边的柜子。
“能不能快点?”殷烛蹙着眉,不悦地斜睨他一眼,“磨磨蹭蹭,一个大男人做事情这么不利索,吃白饭的?”
说完,殷烛懒得再管他,抱着杂物径直离开了。
“你你、你……”
黎九韶一腔怒气没地方撒,看着殷烛扬长而去的背影,一张貌美如花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一个两个都欺负他,实在太过分了!
***
“侍卫大哥,这秋露白是太子妃专门让我们给您带回来的,您收好。”
青鸢悄声说着,把手中的酒坛递了过去。
隔着封盖,便能闻到里头浓郁的酒液香气,姚复内心激动,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坛酒,连声道谢:“多谢太子妃,多谢太子妃!”
青鸢捏着绢帕,压低声音道:“好好为太子妃办事,太子妃不会亏待您的。”
说罢,青鸢微笑着福了福身,便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
穿过后院回到谢双双的院子,青鸢远远瞧见不远处百无聊赖的人儿,有些无奈地捻起手绢笑了笑。
谢双双正趴在院子的石桌上逗蚂蚁,见青鸢回来,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瞥了一眼,叹了口气,又没精打采地趴了回去。
青鸢见谢双双这副模样,柔声道:“太子妃,晚膳时间快到了,青鸢去小厨房吩咐厨娘……”
“不用了。”谢双双摇了摇头,“我不饿。”
站在一旁的奚音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不高兴道:“太子妃,晚膳还是要吃的呀!”
“嘘!”
不想听奚音唠叨,谢双双伸直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奚音噤声。
末了,她恹恹地坐直身体,在石桌上撑住下巴,嘟囔道:“奚音,青鸢,我不想进宫。”
她谢双双虽两耳不闻皇宫事,却也知道宫廷内部波谲云诡,充斥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事,惹人厌烦得很。
爹爹娘亲疼爱她,并没有严厉教导她学习礼仪,只要不逾规矩,便任由她去了。
倒是姐姐谢芸芸自小便被严格要求,一举一动皆按照着宫中规制,从不允许出错,而姐姐最终也没有辜负爹爹娘亲的期望,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
爹爹娘亲栽培姐姐的想法,她隐隐约约知道一些,但一贯不甚在意。
姐姐若能够入主东宫后位,她自然乐得所见。
只是后来没有料到,姐姐谢芸芸在上元节那日画舫游湖之时,与裴王一见钟情,两厢心悦,从此便各自沦陷了。
裴王性格爽朗,能力不凡,自然是个好男儿。
只是有一点不好——
裴王不久前堪堪受封,即将要前往西越封地,听说那里条件艰苦,寻常人家皆接受不了,更何况是如珠似玉、锦衣玉食的镇国公府大姑娘呢?
爹爹娘亲虽千百万个舍不得,但皇帝乐见其事,一力促成,也不好推辞,只好允诺了这件婚事。
姐姐谢芸芸于是顺利嫁与裴王,大婚不过半旬,便拜别爹爹娘亲,心甘情愿地跟随裴王前往了西越封地。
就这样,镇国公府中只剩下了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
恰逢太子选妃这一消息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她正茫然不知所措,皇帝一纸婚书兜头抛下,也不管她的意思,直接把她定成了当朝太子妃。
除却得到消息后上蹿下跳差点将哥哥的宝贝古董打碎,她其实原也不甚在意。
不过换个地方住罢了,总归都在绥京城,她若思念爹爹娘亲与哥哥,自是可以回去探望。
只是后来仔细一想,成了太子妃,便算入了皇宫,宫廷之事是再也避免不了了。
亏大了!
谢双双撑着脸颊,无比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