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更漏,滴穿春夜。
连红烛都燃得倦怠,垂下几缕胭脂泪。
王昭蘅独自陷在满床锦绣里,那点子拜堂时酒泼铠甲的荒诞勇气,早已被饥肠辘辘啃噬殆尽。
她竖起耳朵听着喜娘绵长的呼吸,纤指如电,飞快地捻起手边最近的那颗莲子。贝齿轻轻一磕,“咔”,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清苦的粉质瞬间弥漫在舌尖,激得她悄悄打了个寒噤。
她索性放开了,指尖寻着稍远些的桂圆,稍一用力。“噼啪。”
果壳应声裂开一道缝,甜腻的果肉黏在指间,带着点不管不顾的缠绵。
喜娘模糊地囫囵一声,并未真的阻拦。这默许,反而让她心头更空落落的。
万籁俱寂中,外间忽起铁甲铮鸣!
如冰河乍裂,悍然撞破满室静谧。
八百玄甲齐声顿喝——
“恭迎将军”!
声浪震得窗棂嗡鸣,那偷听的喜娘直接从凳上滑落,一屁股跌坐在地。
廊外随之涌起一阵活泛的骚动,仿佛这座沉睡的府邸,直到此刻才被允许苏醒喘息。
“我同您说……那王家娘子——”
“已是将军新妇。”
“对对对。瞧着倒比那些世族郎君还镇静……”
“洞房花烛——”
“打住。”几个洪亮的声音,被一道爽朗的声线截断。那声音不高,却带着沙场淬炼出的威仪,随即化为三月春水般的温和,“莫惊吓了新妇。”
王昭蘅心口一跳。
盖着厚重的玄纱纚帛,眼前模糊,耳力却变得异常敏锐。他的声音……与她想象中破阵杀敌的粗粝不同,竟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沉静。
旧日话语不由分说闯进脑中——
“阿爹,我不信他克妻暴戾!一个能为大晋出生入死的人,怎会……”
若他真如传言般残暴——
她便往他茶里撒盐,靴中放石!
可若他是英雄呢?
雪夜渡河,三斩酋首……那样的将军,该有人真心相待。
“我自愿嫁予萧将军,横竖,不能让阿姐吃这个苦……”
原来心底,她早决意做他的麾下卒。
一片心照不宣的笑闹中,喜娘战战兢兢地去开门。
只一眼,便骇得三魂去了七魄:“老,老……身,躬身、贺喜,将军,呃!呃——”
王昭蘅广袖中的手瞬间腻出一层冷汗。
冷汗混着桂圆的甜腻,黏答答地缠上指尖,死死嵌进那枚平安扣的纹路里。
萧将军面容有损,竟能将人吓出嗝症?
“呃——军爷们,时候不,早呃,呵,本是可以闹新房,你们?”
“不必。”那道声音平静无波,“其他事宜,本将自行了事,喜娘请回。”
喜娘如蒙大赦,低头疾走,却被叫住:“慢着。”
“是~~”喜娘声音发颤,旋即又喜庆起来,“谢将军赏,祝将军与夫人,呃!琴瑟和鸣,早生贵子,白头偕老——呃!”
“琴瑟和鸣——噢——”
“早生贵子——”
起哄声浪潮般涌起,却又在某个无声的指令下,骤然断流。
“是,属下等告退。”脚步声如潮信退远。
“拿来给我。”沉静之声拂过耳畔。
接着是门枢轻合的闷响。
沉稳的步履。
杯盏轻叩桌案的清音。
隔着纚帛,她看见一个朦胧的高大轮廓在桌前窸窣停顿,似在整理衣襟。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在她耳中被无限放大。
“让夫人久候。”
松雪般的嗓音漫过厅房。
王昭蘅的指甲掐入掌心软肉,一切痛得那么真实。
她不自觉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上面还残留着甜腻,可化进喉咙里,却带上了一丝粘稠的惶恐。
皂靴碾过地上零落的桂圆壳,发出细碎的脆响。
那缕混合着风沙涩感与苦药的气息,随之迫近,一步,一步,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每一次呼吸上。
“嗒。”
一滴汗珠脱离下颌,砸在石榴裙上,洇开出一点暗色的惶恐。
那枚平安扣,被她汗湿黏腻的指尖捂得温热,几乎要嵌进肉里。
那脚步就停在半尺外,靴头浆洗发白,鞋帮处磨出的毛边被玄线密密匝匝补了三重,皲裂的皮隙里还嵌着未净的沙尘,随他呼吸微微起伏。
她盯着那圈针脚,忽想起传唱的民谣——“萧郎战靴补千层,踏破阴山十二城”。
“听闻夫人擅绘寒梅……”玉如意探来,尖端触及玄纱的刹那,他声线犹带月色温存。
玄纱飘落。
他看清了她。
温润的尾音,生生断在了舌尖。
——是她!
茶楼里那个为他仗义执言的“小舅子”,此刻竟穿着嫁衣坐在他的婚床上。
玉如意顿在半空。
所有线索瞬间串联成一条刺目的疑线,一股被算计的怒火猛地窜起。
一缕极清浅的冷香,却蛮横地撞入他的呼吸。
正是茶楼混乱中,那“少年”撞进他怀里时泄露的,让他心神一悸的同一缕香。他动用所有暗线,竟查不出源头。
原来,那悸动在此处等着他。
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玉如意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王昭蘅不解,缓抬眸。
先见一截玄色袖口。粗麻布料被洗得泛白,肘部打着块同色补丁,针脚细密如织,竟像是精心设计的花纹。
袖中探出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覆着层薄茧,此刻正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玉如意在他掌中,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生生掐断。
她不明白,方才还带七分柔情的男子,为何骤然冷峻。
他紧抿的唇线绷成一条死紧的直线,右颊敷粉蹭掉一块,露出底下斑驳的靛青,在烛火里泛着遮掩不住的磷火幽光。
她心尖一颤,尚不知已身处风暴中心。
“梅抵冰霜,御孤寒。”他从齿缝挤出这句诗,将玉如意猛地藏到身后,后退一步,拉开一个审慎的距离,声音淬冰,“萧某,幸得王氏女。”
王昭蘅耳尖的烫意未消,新沁的冷汗又濡湿鬓角。
“怎的?”他俯身逼近,高大的身影带着沙场戾气,几乎将她完全吞噬,“夫人是在数萧某的补丁?”
“还是嫌我寒门武夫,不懂世家礼数,连句答催妆……都吝啬给予?”
王昭蘅只听见心里“咯噔”一声,如同他掌中玉如意不堪重负的哀鸣。
她死死握紧平安扣,缠绕的青丝灼烫掌心,指尖千疮百孔的刺绣针眼,几乎要被磨出血来。
“自、是有的!”她抽气,嗅到他襟前混着血腥气的沉水香,竟与她诗中“冰纨覆金创”的意象重合。明明早有准备,开口却不自觉音颤,“玄、甲、映雪寒……”
他审视逼近的面庞上,青面幽光刺眼。惊得她后撤半步,绣鞋绊住裙裾,身子一倾——
反被他铁箍般的大掌牢牢揽住腰肢。
尾音碎在他坚实的胸口。
“夫人在抖什么?”萧沉戟声线平直,目光锁死她颤动的睫羽。
玉如意云纹头端转而压上她颤抖的唇瓣,冰凉的翡翠扼住所有未尽之语。
“世家女的舌头也打结?听闻清谈先生嫡女,才情一流——”他声线骤沉,如断冰切雪,“莫不是个……冒牌的?”
“冒牌的”三字如惊雷炸响!
欺君之罪!王氏满门的性命!
喉头一紧,熟悉的痉挛窜起——
“呃!”
嗝声撕裂死寂。
嗝症?
萧沉戟眸光一凝。线报里顽嗝成疾的王昭蕙,和茶楼里言辞犀利的“小舅子”,怎会是同一人?
“夫人这嗝症,看来……未愈?”他声线低沉,听不出喜怒,字字却如钩锁,“还是说,见到萧某,让夫人……格外不安?”
原来那些关于他残虐的传闻,都不及此刻他眼中冰冷的审视更骇人。王昭蘅死死握紧平安扣,缠绕的青丝灼烫掌心。广袖半掩面,肩膀微缩,弱声应道:“劳将军挂心……是旧疾未愈,惊、惊扰了。”
这副情态,倒与传闻中的王昭蕙分毫不差。
萧沉戟眼底寒意更甚,玄色袖口蓦地收紧!玉如意在他掌中一转,吉瑞之物顷刻化作冰冷凶器,翡翠的凉意猝然抵上她因惊悸而颤动的喉间。
就在这危难之际,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劈入王昭蘅脑海——与其被动受审,不如主动出击。既然他疑心至此,不如将话说破,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猛地抬头,眼底尽是决绝:
“将军若觉得我是冒牌的,此刻……该血溅五步了。”
萧沉戟瞳孔微缩。
趁他心神震动,王昭蘅微微偏头,让玉如意滑开寸许。
“妾身王氏昭蕙,如假包换。”她顿了顿,压下嗝逆,声音轻缓却字字千钧:
“还是说……将军更盼着我是假的?”
烛火噼啪一响,映亮她眼底孤注一掷的决绝。
“才好借此,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杀人灭口?”他像是听到了极荒唐的笑话,眼底却毫无温度。这分明是倒打一耙的指控,可她说话时那份笃定,分明是“舌战群雄”的小舅子才会有的孤勇。
一丝连他自己都难以琢磨透的欣喜,悄然掠过心底——疑窦却更深,他需要实证。
“夫人提醒我了。”他冷嗤,不待她反应,另一只手竟径直探向她腰间百褶裙的繁复褶皱深处——那枚代表身份的玉璆正隐藏其中。指尖隔着衣料,近乎无礼地按捏着那枚环佩的形状。
这轻佻的探索,在她看来,与登徒子的狎昵行径无异!
“后半阙呢?”
他哂笑道,目光却紧锁她瞬间绯红的脸颊,眼神荡漾,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羞窘,“‘同牢非所愿’?”
他指尖所触腰肢纤细柔韧,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惊人的活力,与病弱之人相去甚远。
而掌下那枚终于被确认的玉璆,冰凉坚硬的触感,坐实了她“小舅子”的身份,却更点燃了他被欺瞒的怒火。
王昭蘅杏眸圆睁,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脸上,又羞又气,连指尖都在发颤。
那只手在腰间近乎巡弋的触感,连同他冰冷戏谑的话语,针一般刺得她胸闷,却又带来一种陌生的燥热与屈辱。
分明想与他和美度日,为何他字字带刺,举止却……却如此孟浪!
委屈如潮涌来——
拜堂时,她独自面对满堂审视,一杯敬天地,一杯泼向冰冷铠甲,心中是何等无畏。
那时,她以为自己真能应对一切。
对着平安扣默念一句祈愿,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屋的压迫感都吸入肺腑,再化作利箭,不退反进,上前半步,几乎撞上他的胸膛,仰起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迎着他审视的目光:
“玄甲映雪寒,虎符枕戈眠!
冰纨覆金创,同牢非所愿——
白首奉君前!”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被逼至绝境的倔强。
看着她眼中燃起的灼灼火焰,萧沉戟剑眉几不可察地一蹙,文采斐然,确实是对上了他的催妆诗。
清谈先生家风清贵,与世无争,其夫人年轻时颇有豪侠之名,膝下两位闺秀的线报他早已反复核查。莫非……真是姊妹容貌相似,连贴身玉璆也仿制了一对?自己先入为主,反而吓着了新妇?
可方才那句“杀人灭口”的机辩,又分明带着茶楼“小舅子”的影子。
疑云非但未散,反而愈浓。他需要更确凿的印证。
念头电转间,他骤然发力,铁臂一收,将那不盈一握的纤柔腰肢彻底揽入怀中,紧紧禁锢。欺身逼近,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
玉如意冰冷的云纹头端,顺着她微颤的锁骨线条缓缓游弋而上,直至耳后最柔嫩的颈侧,灵巧地拨开如绸缎般滑落的青丝。
当覆着厚茧的粗粝拇指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碾过那片毫无防备的伤口时——
身下人猛地一颤,如遭电击。
喉间抑制不住地溢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呜咽。
那声音又轻又软,带着细微的泣音,像一片最轻柔的羽毛,猝不及防地搔刮过他的心尖,漾开一阵陌生的、带着不自知媚意的涟漪。
这与他记忆中“小舅子”清越坦荡的嗓音,截然不同。
极致的反差,如同一簇邪火,瞬间点燃了他压抑在冰冷审视下的躁动与更深的探究欲。
咔嚓。
心神激荡之下,指间一个错力,玉如意竟在他掌中应声断成两截!
“好……好一个王氏——昭蕙!”萧沉戟像是被那断玉烫到一般,猛地松开她,接连后退数步。他仰头深吸一口气,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胸膛起伏不定。
仿佛万千将士在血脉中摇旗呐喊,催他快攻猛进;而沙场经验淬炼出的本能却在脑中尖啸——敌情不明,鸣金收兵!
不能再近一步了。
他指节绷得青白,断玉棱角深深硌入掌心。
他清楚地知道——再近一寸,失控的,就远不止这柄玉如意。
“你——到底是何人?”王昭蘅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他推开,自己却反跌坐在锦被间,后颈肌肤寒毛倒竖,激起一片细小的粟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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